“德章兄！”

正在居上坊门口带领着伙计们装车的吴德章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抬头望去正是自己的老伙计周彝贵。

“彝贵，你来了。”吴德章招呼他一声，接着问道，“子奇那小子呢，怎么没跟着你一块儿过来？”

周彝贵摇了摇头，朝后面指了一下，道：“你看那不是吗，正走着呢！”

吴德章抬眼望去，果然看到远处韩子奇正不紧不慢的朝这边走来，而他身后则跟着一辆黄包车。

虽说看的不大真切，但那黄包车好像是空的，那车夫更是走的扭七歪八摇摇晃晃的，像是喝多了酒一般。

吴德章看到这情景一脸闷逼，前有黄大锤背着篓子跟人力车夫后边儿吃土，后有韩子奇花钱在前边给人力车夫带路，难道这年头儿流行的是雇个黄包车陪自己散步吗？

“子奇，以后别动不动的就叫什么洋车，咱们又不是什么王公贵族，要那些派头做什么！”待韩子奇走的近了，吴德章板起脸来训道。

吴德章和周彝贵是多年的老朋友，也是韩子奇的前辈，算他半个师长，自然有资格教训他几句。

“吴叔，车夫也是要赚钱吃饭的，要是没了坐车的，他们又拿什么养家糊口呢？”韩子奇笑着解释道。

“你这小子，一肚子的歪理儿。”吴德章恨铁不成钢的点了一下韩子奇的脑门子。

“这位老板，小韩掌柜说的可没错儿，我老韩头一家五口人，可全仗着我每天风里雨里拉车挣出来的几毛钱吃饭呢，要是没人坐车了，我这一家老小可只有喝西北风儿来填肚子了！”

早到的黄包车夫老韩头端着一大碗儿凉茶走了过来，听到两人的对话后，不赞同的回了一句。

“这位老哥，挣钱的法子多了去了，你怎么偏偏选了这糟践人的营生呢？”吴德章忍不住问道。

他是个正派的手艺人，不靠天，不靠地，更不投靠洋人依附权贵，讲究的是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堂堂正正。

在吴德章看来，人力车是对人最基本的人格的侮辱。

人力车，北京人好称之为洋车，其全称为“东洋车”，起源于日本。

据说是由一个英吉利或是美利坚的牧师，因日本国土狭小，且多山地，出行不便，因而发明的区别于牛车马车的另一类交通工具。

人力车在日本很快就推广了开来，对于国土狭小，平民居多，阶级固化的日本而言。

人力车解决的不仅仅是交通问题，更为穷人提供了大量的工作机会，也让富人有了更高级的享受，一举多得！

后来人力车在清同治十三年被日本人商人进献给慈禧太后，因为老佛爷当时不喜欢拉车的走在她前面，因为坐在车上她只能看到拉车太监或奴才的后背和屁股，这是大不敬之事。

直到清末民初之后，人力车在北京城才渐渐被推广了开来，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也越来越多。

因为这个行业的门槛儿很低，有手有脚，能跑起来就城，下到十三五岁，上到五六十岁，都能轻易的拉起一个人的重量来。

加上这行的收入也算可观，因此拉洋车的人也越来越多，旁的不说单北京城租赁人力车的车行就有近千家，更有人戏称，北京城每六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人力车夫……

如此庞大的群体，竞争也自然激烈，像老韩头这种年龄大些的，或者克五这种身体单薄的，没几分运气，跑上十天半个月也挣不了一块大洋。

韩子奇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说的吴德章一愣一愣的，搞得他今后出门不找上辆黄包车，就好像亏欠了谁似的。

“说白了吴叔，拉洋车的大都是穷苦人，挣几个辛苦钱而已，这份儿工作既不低贱，也不丢人，凭力气吃饭而已。”

韩子奇一边说着，一边就怀里掏出几块大洋出来，递给老韩头和克五每人三块。

“小韩掌柜，多了，这趟跑下来最多八毛钱。”老韩头摆了摆手道。

“您这不还得回去呢么，居上坊这片客少，我得把您回去的车钱也付了，算是空车费吗！”

后世的出租车司机，每跑偏远地区，总会加上这笔费用，韩子奇自然也不会省。

老韩头感恩戴德的谢过，三块大洋快顶他一个月挣得车钱了，怪不得文三儿那小子削尖了脑袋也想拉这小韩掌柜！

那一边，气喘吁吁的克五却没接过韩子奇递来的钱。

“怎么着克五爷，这钱不少了吧，后半拉子你拉不动车了，我可是结结实实自己走路过来的。”韩子奇虽有善心，但也不是冤大头啊。

“不是这……”克五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指着韩子奇手里提着的那两只鸭子道，“咱们说好了的，到居上坊后你把鸭子给我。”

“我记得后来说的不是给你一顿鸭子钱吗。”韩子奇反驳道，“这三块大洋够你上福聚德来上一顿鸭四吃了。”

鸭四吃，顾名思义，乃是鸭子的四种吃法。

说白了，就是福聚德刚推出的一种捆绑式营销策略——三块大洋，除了买一只片好的烧鸭子，外加一份鸭架汤之外，另送上盐水鸭肝、卤水鸭心、芥末鸭掌、糟溜鸭肠四样鸭下水做的凉菜。

再花上半块钱点上两斤白干或者二锅头，三五好友饱餐一顿足矣……

韩子奇给克五三块大洋的车钱，够他在福聚德饱餐一顿的了！

“小韩掌柜，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这都两天水米没打牙了，就今儿个半晌儿从陈四儿那儿饶了一口大饼卷肉，跑了这么远的路，肚子里早没食儿了！”克五吞了口吐沫道。

“您就直接把手里这两只烧鸭子给我，我吃饱了才好回去啊!”克五讨好的朝韩子奇笑着说道。

“得。”韩子奇闻言笑了，这克五也是个妙人儿，三块大洋明显比两只鸭子值钱，他却不要大洋只盯着鸭子，可谓是吃货之最高境界了。

“吴叔，看来我只能改天进城再请您吃鸭子了。”韩子奇扭头朝吴德章说道。

“给他吧。”吴德章无奈的摆了摆手，福聚德的鸭子虽好，以他的实力倒也不是吃不起，没必要在乎这点儿东西。

“五爷，请吧。”韩子奇把手里提着的烧鸭子递了过去。

克五一把接过鸭子，顾不得撕开包着鸭子的黄油纸，直接把鼻子凑上去狠狠的吸了一口，随即露出一副极为享受的表情出来。

这种情形，好像只有在大烟馆才能看到。

“谢了您嘞！”克五把两只鸭子往车上一扔，拉起黄包车就准备回城。

韩子奇想了想，又拿出一块大洋递给了他：“五爷，好菜得配好酒才是，这一块钱算我请你喝酒了。”

克五闻言，拱手朝韩子奇行了一礼：“得，这要放在以前，五爷我非得跟你拜把子不可，可今儿个不行了，就冲这一块钱，我克五谢谢您了！”

看着拉着车子，一晃一晃远去的克五，韩子奇心底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感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