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贞此言大出武田信虎意料,他坐正身子,眯着眼睛道:
“原来是公方殿使者当面,外臣实在是失敬。不过事出突然,经贞殿下可否告知外臣,公方殿为何突然召外臣上洛?”
“日前,细川、浦上联军在摄津天王寺惨败于三好元长之手,总大将细川高国大人兵败自尽。”
“什么,高国大人归西了吗!难怪公方殿如此急迫要召外臣上洛,原来如此。”经贞的回答看似风牛马不相及,但经历了两代将军和两细川之乱的武田信虎哪能不知道其中要害,顿时了然。
细川高国是室町幕府管领、细川氏嫡流(京兆家)前任当主细川政元的养子,因细川政元膝下无亲子,家中势力围绕细川澄之、细川澄元、细川高国三名养子的继承权分裂为三派、掀起内乱。
永正四年(1507年),自身毫无细川氏血统、因而支持者最少的细川澄之(九条政基亲子,出身公卿九条氏)决定先下手为强,联合内众药师寺长忠、香西元长将细川政元刺杀并自立为主,同时派兵攻打支持者最多、势力最强的细川澄元一派(细川分支、阿波守护细川义春亲子,深得三好氏等阿波本土势力支持)。
尽管细川澄之从现任幕府将军足利义澄处获得了继承细川京兆家的许可,但由于他的血统,以及弑主、弑父等恶行,遭到了细川氏一族的集体抵制,细川澄元、细川高国两派也暂时联合,在一个月后讨伐并杀死了细川澄之、香西元长、药师寺长忠。战后,细川高国承认了细川澄元的家督地位,剩余两派暂时取得了和睦。
好景不长,第二年(1508年),被细川政元废除的前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植在西国雄主大内义兴的拥护下起兵上洛,意图夺回将军之位。细川澄元自然也不甘示弱,呼朋唤友、聚集人马,准备保护现任幕府将军足利义澄。
在双方摩拳擦掌中,原本依附于细川澄元的细川高国因姐姐的婚姻而被细川澄元怀疑疏远(细川高国的姐姐嫁给了支持足利义植的田山尚顺),同时细川京兆家一门也不满于细川澄元重用三好之长等阿波老乡,纷纷支持出身野州细川氏、和细川京兆家更加亲密的细川高国自立门户,最终使得细川高国转变了立场。
同年,细川高国彻底倒向大内义兴,自称细川京兆家正统,起兵反对足利义澄、细川澄元,支持足利义植复位。摄津的伊丹元扶、丹波的内藤贞正和河内的畠山尚顺等势力纷纷呼应细川高国号召,共同在京都击败了足利义澄、细川澄元,并将两人驱赶流放到近江。此后,足利义植成功上洛、再次成为将军,为了酬谢细川高国的拥立之功而剥夺了细川澄元的管领和家督身份,交由细川高国取而代之。
此后十余年,足利义植、足利义澄、足利义晴三代将军和细川澄元(细川晴元)、细川高国两代管领一直分分合合,但大体保持着足利义植(足利义晴,义植后继任将军)+细川高国+近畿VS足利义澄(足利义维,义晴之弟)+细川澄元(细川晴元,澄元之子)+阿波的两分阵营。
大永6年(1526年),现任幕府将军足利义晴、细川高国一派因近畿势力的背叛而被足利义维、细川晴元一派击败,同样被驱赶流亡到近江,走上了父亲的老路(足利义晴是足利义澄之子)。此后数年,细川高国作为这方流亡势力的主心骨,一边保护着将军周全,一边奔走游说各国、图谋再起,就连武田信虎也收到过邀请其率军上洛的命令(1526年,足利义晴、细川高国就曾下令命武田信虎率军上洛,以维持京都的治安。然而,武田信虎正趁今川氏当主今川氏亲去世、家中不稳,忙着侵略骏河,根本无力举兵西进。)。
如今细川高国兵败身死,基本意味着足利义晴结束流亡、重返京都的希望破灭,其自然要迫切寻找下一个保护伞。而相对于那些毫不理睬幕府的大名,曾多次进京觐见、后来更为嫡子拜领了自己偏讳(武田晴信的元服时名中“晴”字就是拜领自足利义晴,领这一个字可是得给将军大人不少钱钱的),无疑是潜在拉拢的对象,再次尝试号令其上洛也是符合逻辑之举。
“如此说来,先进的采矿之术不过是引诱自己上洛勤王的一记香饵,倒是比上次空头支票(备注一)显得长进些了”,武田信虎思忖到。
“左京大夫大人,公方殿还有一封手书予您,请过目。”
经贞看着武田信虎神色变幻,知其已被自己误导,于是从怀中取出三渊藤员刚才伪造并刻意做旧的书信呈了上去。
不错,三渊藤员除了精通和歌交涉,更练有一手好字、擅长模仿他人笔迹。而其父三渊晴员作为足利义晴幕臣(申次众),常年随侍足利义晴并随其一同流亡近江,有着极其亲密的关系、亲密到两人共一个老婆(备注二),所以三渊藤员能轻易接触到足利义晴笔墨并模仿七八分也不足为奇。
此时,武田信虎已全然相信经贞所言,把其献上的采矿之术脑补为足利义晴先行支付的酬劳,不禁感到大为棘手。
经贞若是普通商人,武田信虎自然可以生杀予夺,不费分毫取走采矿之术。但若是将军使者,所展现的采矿之术则是上洛之约的酬劳,直接拉下面皮,吞下酬劳而拒不执行足利义晴请托,自然是最最没品和无脑的选择。
和足利义晴刻意经营维护的塑料友谊必然破裂不说,更有可能被其怒极之下剥夺守护职役、失去统领甲斐的名份。这种可能性最小,对于经贞来说也是最坏的结果,但性命至少无忧,这头老虎再怎么狂乱也不会斩杀将军使者。
名份二字,在朝廷威严扫地的战国时代看似毫无作用,其实也重若千金。若是两方各持名份,自然要以实力说话;若是一方携名份攻击并无名份的一方,有名者将天然压制无名者。
君不见,那古河公方足利氏、关东管领上衫氏屡屡败于北条氏之手,但战后又总能纠结起关东群雄重组联军、卷土而来,就是因为前者天然有着统领关东的名份。直到最后,北条氏将足利晴氏、足利义氏两代古河公方招为女婿、作为傀儡控制起来,才拥有了正当名份,彻底将上衫氏赶出关东。而后上衫氏将关东管领和家名共同让渡给长尾景虎,后者改名为上衫谦信,并凭借关东管领名份率领关东群雄十万众围攻北条氏,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因此,不敢冒天下大不韪、直接激怒足利义晴的武田信虎自然只有三种选择了。第一,吃下酬劳乖乖起兵上洛,如此赔本的买卖自然不在其所选范围。第二,既不接受酬劳也不接受请托,直接将作为使者的经贞一行礼送出境,吐出口中之食也不是这头贪虎的个性。第三,吃下糖衣吐出炮弹,以领地不安、路途不通等借口推脱上洛,再向足利义晴奉上一笔厚重的献金,这样面子里子都有了,这也是经贞判断最有可能的结果。
谁知,武田信虎沉思了片刻,居然转而对经贞升起来兴趣:
“经贞殿下应该不是京都人士吧,年纪轻轻就能受到公方殿大人青睐出使本家,看来也是少年有为啊!”
“呵,这就开始查起户口了,还好自己早已想到此节”,经贞一面腹诽一面答道:
“在下出身佐佐木京极氏旁支、出云尼子氏,因家中生变而出奔京城,也算是京极中务少辅殿下(京极高吉)子侄,另外与在下同行的还有三渊晴员大人之子三渊藤员。因长辈常侍公方殿身边难以离开,且目标较大引人瞩目,故派出我等小辈伪作商队传达使命。”
“哦,原来如此。看来经贞殿下除了精通军政外,还擅长外交啊,实乃难得的人才啊!”
“精通军政,左京大夫大人这是从何说起啊?”
“哈哈,经贞殿下不是在美浓和那伙国人,对了,叫甚么川并众,做下来好大事业嘛!”
“小看这头胖虎了啊,自己怕是进入甲斐以后、不对,甚至信浓时就暴露了身份,还被扒出了沿途所为。还好自己一路举止行为也能和密使一说自洽,如今只能见招拆招,想方设法遮掩了”经贞如此想到,却不料那武田信虎直接略过此节,又抛出一个深水炸弹。
“经贞殿下乃是天下少有的英才,不知可愿出仕于本家?”
“卧槽,这是要我当明智光秀啊!”(备注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