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四章 汉奸心里苦(1 / 1)绣肠织月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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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断断续续地连下了好几日。

辽东自从后金兴兵以来,一入严冬,就一直是这样没完没了的鹅毛大雪。

仿佛老天爷将大明两百多年的雪憋足了一苍穹,待到改朝换代之时,再飘飘洒洒地向世人宣示这无声的天意。

这一日是天启六年正月十七日,金军大部队到达了东昌堡,在冰天雪地的茫茫旷野中列兵休整。

驻扎的军帐从渤海海岸一直绵延到整个广宁大路,放眼望去,前后如流,首尾不见,旌旗如林。

范文程拢着手,踩着雪面上的冰壳子,穿梭在满汉蒙三种语言交织的空气里,慢慢朝一顶军帐走去。

此刻他心里正盘桓着一项重大决定。

范文程一生当中能让他感到重大的决定并不多,他上一个重大决定是仗剑谒军门,主动投靠努尔哈赤。

现在他觉得他该做下一个重大决定了。

范文程走到军帐前,正碰见武纳格从里头出来。

武纳格姓博尔济吉特氏,原先是居于叶赫部的蒙古人,因而精通蒙汉双语。

他一见范文程,倒不怎么摆架子,还挺热情地用汉语同他打招呼道,“老范啊,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范文程笑笑,随后敏捷地掸了下袖头,左脚向前迈半步下屈,右手一垂,利落地给武纳格打了个千儿,“奴才给武纳格大人请安。”

这时节汉人称姓不称名,鞑子称名不称姓,武纳格唤他“老范啊”,他就不能反过来喊他“老博啊”。

范文程又站直了身,“奴才来找主子爷。”

严格来讲,范文程的“主子”并不是努尔哈赤。

他一开始是作为被掳汉民被分到镶红旗旗下的,所以依照八旗制度而言,他的主子理应是镶红旗旗主。

在天启六年,镶红旗旗主是大贝勒代善之子岳讬。

因此能让范文程名正言顺叫一声“主子”的,只有岳讬一个人,其他人都不够格。

不过武纳格也不介意范文程是不是将他当成“主子”来敬重。

因为像武纳格这种蒙古人,在后金的地位比较特殊。

他属于八旗之下的蒙古佐领,跟女真旗人和汉人包衣的情况都不一样。

他既不是和努尔哈赤一家有姻亲关系的蒙古贵族,也不是范文程这样被劫掳到旗下的奴隶。

他这样的归降蒙古人虽然有旗籍,但是在整个后金的政治体系中自成一派,女真人不把他们当自己人亲近,也不认为他们是受役使的奴才。

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更像是“雇佣军”,明末的蒙古人到处当各种势力的“雇佣军”,所以武格纳也不认为自己是谁谁谁的奴才,他也不稀罕自己是谁谁谁的奴才。

武纳格拍了拍范文程的肩,“行!老范,一会儿要有空,来跟我的牛录一起吃烤鱼,这鱼呢,是我去考察地形,带人从渤海里凿了冰捞的,可新鲜了!”

范文程笑道,“多谢!多谢!有了烤鱼,配上饭就更香了。”

武纳格虽然是蒙古人,玩起汉人的文字游戏来却毫不示弱,“那这要看是配你这个‘范’,还是配用粮食煮出来的‘饭’了。”

范文程相当有自知之明,“那还是粮食香,奴才这个‘范’跟粮食可比不了。”

武纳格笑笑,笑中带了点儿虚飘的认真,“我可不这样认为,老范啊,你比粮食稀罕,大汗要多用几个像你这样的人,那在咱们大金,粮食定然就不是什么稀罕物了。”

范文程没计较武纳格的绕口令,他知道武纳格是在用他水平有限的汉语绕着弯地夸奖自己。

而天启六年的后金汉人包衣是不配得到夸奖的,所以武纳格只能变着法儿地去夸,他一蒙古人整这些弯弯绕绕的多不容易。

范文程笑道,“眼下这粮食还算稀罕呐?前两天不是刚从右屯抢了三十万储米吗?难道还怕煮不了饭吃?”

武纳格摆了摆手,道,“嗳呀,别提了,说是说咱们抢了三十万石粮草,实则一两饭都煮不成。”

范文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武纳格道,“这三十万石粮草,有一大半是已经腐烂的陈米,一打开都发霉了,吃下去准中毒,另一小半都是滥竽充数的沙石,根本不能吃。”

范文程“嘶”了一声,遗憾道,“那真是可惜,奴才原还想跟主子爷讨口饭吃呢。”

武纳格道,“是啊,我先前还在想,明国将领怎会如此懈怠,三十万储粮丢在右屯竟然毫不在乎,原来他们是早知道那些粮米没什么用处,害得咱们白高兴一场。”

范文程笑着附和了几句,两人又一通寒暄之后,他方抬腿进了军帐。

帐内共有三人,都围坐在桌边,桌上支了一个锅子,正热气腾腾地煮着酸菜汤锅,汤锅周围摆了几小碟涮菜,尤为瞩目的就是一条片好的海鱼,鱼肉嫩得发粉。

范文程双膝下跪,朝正中一人磕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头,“奴才范文程给主子请安,给抚顺额驸、施吾理额驸请安。”

“抚顺额驸”自是指李永芳,而“施吾理额驸”则是佟养性。

李永芳娶的是努尔哈赤第七子阿巴泰之女,佟养性娶的是努尔哈赤第三子阿拜之女,从辈分上来说,两人都是努尔哈赤的孙女婿。

岳讬吃着锅子,吃得鼻尖都沁出了汗,一见范文程磕头,忙招呼道,“宪斗啊,来啦,快起来罢,还没吃饭罢?要不坐下一块吃?”

范文程站了起来,闻言便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谢主子体恤,奴才不敢与主子同桌而食。”

李永芳皱皱眉,看也不看范文程一眼,照样低下头稀里呼噜地吸面条。

这种面条是用谷子、糜子、小麦、高粱、玉米、大豆等谷物磨成粉并提前炒熟,放锅里用水一煮就能立刻捞到碗里来吃的。

它是努尔哈赤特意发明的一种专供行军途中食用的速食面,倘或搁在现代,甚至可以被称作是“方便面”。

这种“后金方便面”的滋味实际并不佳,努尔哈赤发明它的初衷也不是为了有利于行军。

而是因为后金从天启三年就开始闹粮荒,一直闹到了现在,连女真人都只能用杂粮充饥。

努尔哈赤这时发明它,主要是用来骗骗大家的眼睛。

因为他知道肚子是不好骗的,要骗也只能骗眼睛,让大家感觉吃杂粮也并不比吃大米白面来得坏。

于是李永芳现在就在表示自己正在心甘情愿地受骗。

人有的时候必得骗骗自己,不骗自己,那心里就过不去。

譬如此时此刻,李永芳知道范文程不愿坐下吃饭,实际上不是为了谄媚岳讬。

而是范文程不愿意同他们两位汉人额驸一块吃饭。

因为他和佟养性之所以能成为后金目前为止仅有的汉人额驸,是因为他们在万历四十六年将抚顺献给了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当年是开出过条件的,只要他李永芳能献城出降,后金则力保抚顺城中百姓安宁。

后来努尔哈赤果然说到做到,在进入抚顺城中之后,立刻下令让士卒不要杀害城中百姓,而是将城中百姓编为千户,迁到了赫图阿拉。

范文程就是当年“城中百姓”的一份子,于是接着就有了如今的“奴才范文程”,就有了如今的圈地、屠杀、饥荒。

范文程现在要向岳讬口称奴才、磕头请安的结果,有一大半是他李永芳和佟养性造成的。

另外一小半责任可以归因为范文程不“守节”,没有像袁应泰一样城破就自杀。

但是他李永芳也没为大明当了贞洁烈夫,所以他是没有资格指责范文程的。

从这个角度来讲,范文程坚持不上桌,是为他李永芳和佟养性好。

假设范文程跟他们一块坐、一块吃了,那李永芳就看起来更蠢了。

人家老范家祖祖辈辈吃的都是大米白面,从宋朝开始端的就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架子。

你李永芳倒好,一念之差就把人家从祖父那一辈就积攒下来的产业都送给鞑子圈地去了。

你说你李永芳要以此从鞑子那儿得了什么大好处那也就算了。

结果你绕了一大圈,就坐在这里吃鞑子腌了一个夏天加一个秋天的酸菜和用来骗眼睛的速食杂粮面。

这驸马当得还不如他范文程从前当大明秀才的时候滋润,他老范从前当沈阳县学生员的时候,每月还有六斗廪米的供给呢,哪朝哪代能有这样寒酸的驸马?

而要是范文程不上桌,那李永芳和佟养性起码还有个“能和镶红旗旗主同桌而食”的体面。

起码看起来还不像是被骗得那么惨,被骗得就为了那么点酸菜和杂粮面,跟自己的汉人同胞就此结下了血海深仇。

佟养性自然与李永芳感同身受。

只是李永芳抢先一步,一捞面条,把嘴给占住了,佟养性就不得不出来打圆场,“宪斗这是体贴我跟李额驸,三个汉人凑一道,没得让外人说咱们拉帮结派。”

岳讬笑了一笑,也没再坚持要范文程来一块吃锅子,只是开玩笑道,“三个汉人那怎么能算拉帮结派呢?女真人现在还必须十个人一道结伴才敢走在大街上呢,我晚上起夜,还得让福晋陪着我去呢。”

女真人必须十人结伴才能出行是努尔哈赤的规定之一,这条规定出台的背景,便是后金有一段时间,落单的女真人总会无缘无故的死于非命。

当然汉人是报复不了汗王贝勒的,倒霉的总是女真平民和基层女真官吏,所以岳讬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拿这条规定来开玩笑。

至于晚上起夜须得由福晋陪着,还是被粮荒给闹的,近两年后金铸钱太多而粮食太少,以致于通货膨胀且盗贼蜂起,宗室贝勒和福晋晚上起夜都必须结伴而行,防止被盗贼掳走。

不过眼下在行军途中,外头到处都是往来巡逻的士兵,岳讬提这一茬完全是为了表现自己对汉人的亲切友好。

于是三人很捧场地笑了一番,这场合汉人不笑不行。

开过了这篇玩笑,岳讬方正色道,“好了,好了,咱们说正经的,宪斗,宁远城内情形如何?那袁崇焕今日投降了吗?”

范文程回道,“奴才正要禀报此事,那袁崇焕显是主张坚壁清野,已将百姓撤入城中,又将四周城门紧闭,依奴才看,要城中百姓里应外合,配合我大金献城,恐怕不大可能。”

岳讬道,“那率兵强攻呢?攻得下来吗?”

范文程答道,“奴才以为,倘或我军强行攻城,则必然损失惨重,不得取胜。”

岳讬道,“哦?宪斗为何如此以为?”

范文程道,“奴才听我方哨探报闻,那袁崇焕手中,有数门西洋舶来之大炮,此种大炮形制古怪,与我军截然不同,威力不可预测。”

岳讬笑了笑,又问道,“那依你之见,我军现下,该如何是好呢?”

范文程斩钉截铁地回道,“依奴才之见,主子爷应该立刻向大汗禀明此事,率大军回撤盛京,我军已得右屯储粮三十万,并不算是一无所获。”

李永芳心下一沉,他直觉范文程肯定是在玩什么他不知道的阴谋诡计。

金军劫掠所得的右屯储粮全然不能食用,这不是机密。

范文程却以此为借口建议岳讬向努尔哈赤提议撤军,那他的最终目的,便绝对不是想让努尔哈赤立刻回沈阳这么简单。

果然,岳讬一听,便回绝道,“大汗兴师而来,总不能因为我这一句话无功而返罢。”

范文程道,“主子爷即使不去亲自劝谏,总还是得派人去给大汗提个醒。”

岳讬看向了跟前的两位额驸,“可是枪炮的事情,我是一点儿都不懂啊,这火器方面,还是两位额驸最精通。”

佟养性也不想去劝努尔哈赤撤军,闻言便立刻道,“这西洋炮,我跟李额驸是摸也没摸过,更别说预知其在战场上能起多大作用了。”

李永芳赶忙附和起了佟养性。

范文程道,“两位额驸虽是如此说,可为谨慎起见,奴才还是想去同大汗报个信,恳请主子爷允准。”

岳讬点点头,好似全然不将范文程的判断当回事儿,“我准了,你想去就去罢。”

范文程跪下磕了一个头,接着又一骨碌地爬了起来,他脸上的笑容丝毫不败,奴才该怎么笑他就怎么笑,“奴才告退。”

岳讬头也不抬地忙着从汤锅里夹菜,“行,你跪安罢。”

李永芳搁下筷子,站了起来,一把披上皮袄,对岳讬招呼道,“我替您去送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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