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范文程和李永芳暗中谋划他们“和平演变”的惊天伟业之时,袁崇焕坐在蓟辽督师府的签押房内,对着宁完我送来的劝降信陷入了沉思。
后世对努尔哈赤在宁远之战急忙班师回沈阳的说法有两种。
一种是努尔哈赤在宁远城下被红衣大炮打成了重伤,为稳定军心,不得不立刻回沈阳,因为如果他死在了宁远城下,那么后金内部则必定因为汗位的继承问题而自相残杀,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另一种是毛文龙受到天启皇帝的训斥之后,终于发兵从后金后方袭击永宁,起了一回牵制作用,使得努尔哈赤不得不班师回防。
而这两种说法又都有相反的史料去佐证其不实之处。
前一种呢,是说袁崇焕的红衣大炮并没有打伤努尔哈赤,努尔哈赤死于炮火之下的说法是袁崇焕后来吹牛给自己贴金的。
至于后一种,后世便有考证说,毛文龙的袭击永宁是他专门编造出来搪塞天启皇帝的,实际上毛文龙所言的交战之地根本没有枪炮声。
袁崇焕心想,如果真实原因是前一种,那么这说明八旗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在皇太极汗位未稳之时离间努尔哈赤诸子也并非没有可能。
而如果真实原因是后一种,那么这说明毛文龙最起码在天启六年时还没有变成对朝廷毫无顾忌的“海外天子”,天启皇帝一发话,他总算还是听的,只要毛文龙还肯听皇帝的话,结交毛文龙就能变得容易一些。
怕就怕这两种原因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就在袁崇焕苦思冥想之时,签押房的房门响起“笃笃”两声,袁崇焕下意识地应道,“请进。”
门外顿时探进一个熟悉的脑袋,“袁臬台。”
袁崇焕抬眼一瞧,心下暗嗤道,怎么又是这个徐敷奏?
徐敷奏走了进来,朝袁崇焕作了一揖。
袁崇焕面无表情,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他觉得这种腔调有利于防止徐敷奏同他调笑,“有什么事吗?”
徐敷奏直起身,一本正经地道,“前屯和山海关再次传令后撤。”
袁崇焕“哦”了一声,意料之中的事么,他抿着唇与徐敷奏对视了片刻,象征性地摊开一只手道,“那令牌呢?”
徐敷奏看了袁崇焕一眼,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向前走了几步,双手呈到了袁崇焕眼前。
明廷严格的勘合符验制度是洪武时期就定下来的,九边凡需调动军队、传递军情、命将出征,都必须出示令牌。
一般而言,调动军队使用的是用宝金牌和调发走马符牌,奏报军情则使用火牌。
用宝金牌是两块小金牌,系专为奏请在调军诏旨上加盖宝玺而制,按照朱元璋的规定,只有中书省和大都督能持牌入内府,请用“皇帝信宝”。
因此用宝金牌在洪武十三年中书省被废,大都督府一分为五之后,就自动废而不用了。
现在袁崇焕手中的,是明末九边惯用的走马符牌。
这种令牌是用铁制造的,阔二寸五分,长五寸,上钑二飞龙,下钑二麒麟,牌首有一圆窍,穿着一段粗粗的红丝绦,符牌上还用银字刻着十二个大字,“符令所至,即时奉行,违者必刑”。
这是朱元璋当年亲自嘱咐的“尺寸从唐,样式如宋”。
显然这代表着最后通牒。
袁崇焕抬起头又问道,“那传令的铺兵呢?”
徐敷奏道,“就候在正厅。”
袁崇焕朝他挥挥手道,“那你先出去罢,待我想想该怎么回复。”
袁崇焕这时的目的完全就是想打发徐敷奏出去。
历史上那个袁崇焕对这条最后通牒的回复很坚决,“将士逃至者悉斩”。
只要碰见从宁远城内跑出去的逃兵,前屯和山海关守将可以一律斩杀。
这条军令一下,就相当于彻底封绝城门,斩断了宁远城内所有人私自撤退的可能。
现代人袁崇焕是赞成这种做法的,从后面的历史来看,在明末守城就是应该这样坚定不移、破釜沉舟,一口气彻底斩断所有退路。
因此他现在嘴上说“要想想”,想考虑考虑这个根本不值得考虑的问题,实则就是不想看到徐敷奏。
徐敷奏却站着不动,“那我等你慢慢想。”
袁崇焕道,“觉华岛上的军民刚刚撤入城中,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外面要帮忙的地方多着呢,妇女儿童都要吃喝料理,我这儿又不缺一个传话的人。”
徐敷奏笑了一下,他颇有“明星相”,一笑就颇有爱豆在舞台上向粉丝卖乖讨巧的那种神采飞扬,“你这儿可缺着人呢。”
袁崇焕道,“我能缺人?”
徐敷奏夸张地一指门口,“不信袁臬台出去打听打听,瞧瞧是不是大家伙都推着我来传信。”
袁崇焕不上他的当,他怀疑以明末的开放程度而言,孙承宗帐下的所有幕僚和文官武将都知道袁崇焕和徐敷奏有这种关系。
最后唯一对此一无所知的就是崇祯皇帝,历史上的崇祯皇帝最终是在袁崇焕被下狱之后,从梁廷栋的奏疏中知道袁崇焕和徐敷奏的这层关系的,而梁廷栋恰恰就是袁崇焕的同年。
所以实际情形或许更加糟糕,以袁崇焕在万历四十七年考中进士的时间点来看,可能东林党所有成员都知道袁崇焕的性取向偏好并不是异性了。
毕竟那时候东林党的讲学和宴饮还没有那么多限制,这群文人士大夫往东林书院里一凑,好家伙,俨然一个后世的网络论坛,时政八卦满天飞,他袁崇焕怎么可能得以幸免?
因此袁崇焕可以想象,他如果当真出去寻人来问,外人必定误以为这是他跟徐敷奏在打情骂俏,他才不会干这种蠢事,“哦,那你的意思是,别人都在躲懒,就你勤快呗。”
徐敷奏的眼睛眨了眨,他在这方面总受他第一份职业的影响,明明是个大男人,神态和表情却总能传达出女人才有的烟行媚视,“不是我勤快,是别人都不敢来。”
袁崇焕不信他,“怎么会不敢来呢?”
徐敷奏笑道,“当然不敢来了,他们怕自己一不小心说错了话,又把袁臬台你给惹哭了。”
袁崇焕“哼”了一声,心道,事关一万四千余人的性命,换你你也哭,你跺你也麻。
哭一哭算什么?自古英雄好汉未必不流泪。
何况哪个英雄好汉能有他这般珍视生命?
刚穿越就救下了一万四千余人,这要是换算成浮屠塔,说不定能填满整座五台山,观世音菩萨都没他能救苦救难呢。
徐敷奏又道,“不过我之所以主动来,是因为我觉得近几日你很不对劲。”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用他那一双顾盼神飞的美目在袁崇焕身上扫来扫去,“元素,你像是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好像……你不是从前的你了。”
他的语气像是调笑,语调却很坚定。
袁崇焕任由他打量。
这一刻他的心思是恶狠狠的。
他也不知道这样恶毒的想法怎么会这样迅速而汹涌地浮上他的心头。
他心想,倘或这个徐敷奏看出自己这个穿越者根本不是历史上那个明末英雄袁崇焕了,他干脆就在宁远城彻底封闭城门之后,立刻下令将徐敷奏杖毙。
袁崇焕握紧了手上的走马符牌,现在是战时状态,理由是很好找的,就说这徐敷奏想要临阵脱逃,杖毙他是为了杀鸡儆猴。
这也符合历史上那个袁崇焕一贯的作风。
历史上的袁崇焕确实是一个当机立断,眼里揉不得一颗沙子的火爆脾性。
天启二年,阎鸣泰让袁崇焕清查部队虚冒,袁崇焕查得一名校官虚报宁远城墙登城马道兵额,吞没粮饷,立刻勃然大怒,当众处死了这名校官。
孙承宗得知之后,怒斥袁崇焕未经请示,擅自杀人,袁崇焕便跪在辕门前,向孙承宗一再叩首谢罪。
孙承宗自然是宽恕了他的爱徒,但是也就此埋下了袁崇焕在七年后擅杀毛文龙,以致被崇祯皇帝以“谋款斩帅”治罪而凌迟的祸根。
也就是说,之前袁崇焕得有孙承宗庇护,打死军官也不过被罚跪一场。
而接下来的历史是宁远之战赢了,那么天启皇帝难道还会追究他这样一个功臣在开战前随意打死一个小唱的事吗?
就算这个徐敷奏确实爱袁崇焕,他深爱袁崇焕,他爱惨了袁崇焕,可是这跟他这个穿越者有什么关系呢?
徐敷奏见袁崇焕沉着脸不接话,又自顾自地道,“我想来想去,觉得你是从接到奴酋的劝降信那天开始不对劲的,先是要打发我走,后来又当众号啕大哭……”
袁崇焕还是不开口,他在心底给自己打气蓄力。
上辈子他打死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这辈子忽然要他杀伐果断,他必须好好做一番心理建设。
实际上如果抛开现代价值观中的人人平等,袁崇焕这样的封建官僚要去杀徐敷奏,简直可谓是易如反掌。
甚至袁崇焕都不用亲自动手,他只要动动嘴皮子,判徐敷奏一个杖刑,他就能直接等着给徐敷奏收尸了。
毕竟明朝的杖刑是最厉害的,照实了打,几杖下去人就没了。
这个过程既短又快,如果他心硬一些,他的良心都不用遭受什么折磨。
就连收尸也不必他亲自理会,派个小兵把尸体一裹,待金军来攻时,塞上火药往金军那儿一丢,“嘣”地一声炸,直接连骨灰都找不到了。
这时徐敷奏忽然俯下身,将他那一张明星般的俊脸凑到了袁崇焕的鼻尖前,接着用一种似是俏皮又似是牢骚的口吻,几乎脸贴脸地与袁崇焕道,“嗳,你不会是被奴酋在信里的说辞唬着了罢?奴酋在信里到底说了什么呀,能不能给我看看呀?”
袁崇焕抬起眼皮,徐敷奏黑亮到过分的瞳仁映出他缩小版的影子。
凑近了才发现,徐敷奏的皮肤简直细腻白皙得不像话,明朝男人能有这样的皮肤简直是怪象,连渤海的海风和辽东的寒冷都没能成功将这样白的皮子成功摧残上一分。
明末的风气多奇怪,这样一个在现代能当明星的英俊美男竟然会爱上他这么一个矮小寑陋的中年人,亡国之兆的寓意大约就在于此。
袁崇焕轻咳一声,他的心理建设已经在片刻之间完成了,他能看到自己心里那个念头是那么清晰。
他知道他这时的最佳方法是先拿劝降信搪塞徐敷奏,然后直接站起身来去找那个传令的铺兵颁布命令,接着在徐敷奏还在读信的时候,利用新鲜出炉的临时军令让人将徐敷奏处斩。
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永除后患。
徐敷奏如果死了,那么毛文龙被“双岛斩帅”的那条历史线就跟着改变了,也不会再有人质疑袁崇焕前后的变化。
没错,孙承宗帐下的那群幕僚,以及满桂和祖大寿那群武将或许也会觉得袁崇焕变了性子,但他们与袁崇焕在平辽抗金这件事上都有不可分割的利益合作,他们是不会质疑袁崇焕究竟是不是“换了一个人”的。
而徐敷奏不一样,他抗金杀鞑子全是因为那个历史上的袁崇焕想抗金杀鞑子。
他不是为了建功立业,也不是为了要报鞑子屠辽的血海深仇,他的目的太纯粹了,他就是为了纯粹的爱来跟着袁崇焕搅和到明末辽东的这一滩浑水里的。
像徐敷奏这样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就跟努尔哈赤要征服大明的野心一样,是多少利益都无法衡量和收买的。
袁崇焕侧过头,将手上的走马符牌往桌上的劝降信一搁。
“咚”地一声,实心实眼的铁牌发出沉闷的一记响,洪武年间的产品就是这样厚重敦实。
袁崇焕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奴酋写的什么倒是无关紧要,关键是这信纸。”
他一张嘴,心中的一口气顷刻间自己就先松了。
好了,亡国之兆出现了,多邪门呐,话都到嘴边了,怎么一出声就自动改口了呢,这大明不亡真是没天理了。
徐敷奏转过头去看桌面上摊着的劝降信,“这信纸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