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给徐敷奏这么一说,倒是恍然间生出一丝庄周梦蝶般的虚幻之感。
这个时空的苏联还没有诞生,所以无论他怎么解释,这里都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世界上曾经存在过苏联这样一个联邦国。
那么如果苏联是不存在的,这个时空的中国在历史走向上便有许多其他的路可以走。
袁崇焕揉搓着手中的泥团心想,倘或大清取代大明的历史结局得以被他这个穿越者而改变,那么大明又何尝不可能在王朝末期顺利走向政治体制改革呢?
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失败的主要原因在于思想高度不够,没能够摆脱历史局限性看待问题,整体上还是把自身身份认定为“大明的臣子”,而不是“国家的公民”。
因此他在历史上的每一步都走得特别痛苦和纠结,无论做什么都有个名为“忠君”的牢笼紧紧地锁住了手脚,教他无处伸展。
现代人袁崇焕就没这么沉重的思想包袱。
他这个穿越者才没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去替历史上的袁崇焕效忠那两个封建帝王。
只要关宁铁骑在手,他袁崇焕完全可以拥兵自重,像清末的袁世凯一样,利用内外交困的政治危局逼迫明帝逊位,推动民主宪政改革。
当然了,袁世凯路线的最后一步得改一改,袁世凯最后又恢复了帝制,他袁崇焕就不那么干。
不把权力完全还给人民,怎么对得起他这个穿越者的身份呢?
徐敷奏仍然在旁边笑道,“是编的罢?我就猜是编的。”
袁崇焕道,“能用得利索就好,究竟是不是我编的,又有什么要紧?”
徐敷奏道,“那当然要紧了,万一这‘万人敌’在守城之战中颇有奇效,这发明者应是能青史留名的!”
袁崇焕摇头笑笑,历史上这种武器被宋应星记载于《天工开物》之中,并未留下其发明者的具体姓名。
后世有人疑心这“万人敌”就是他这具身体的原主发明的,只不过宋应星自崇祯七年开始编撰《天工开物》时,历史上的那个袁崇焕已经被千刀万剐了,所以宋应星只能讳去姓名,在末尾留下一句“作者不上十年,守土者留心可也”。
因此穿越者袁崇焕也不去故意出这个风头,因为如果他成功改变历史了,他也不在乎这一个“万人敌”发明者的名头,而如果他失败了,那么即使他硬要说这种武器是他发明的,宋应星在书中该避讳还得避讳。
就在袁崇焕跟徐敷奏鸡同鸭讲之时,满桂过来了,“元素,复宇让我来问问你,这‘万人敌’得做多少个才够?每人十个够不够扔?要是够扔了,那能不能让将士们做完手头的数目就早些歇息去?明儿金军来攻城,精神抖擞的才好打仗嘛。”
袁崇焕暗自计算了一下数目,道,“倘或仅仅就只是供应城中守军,每人十个倒是够了,但是我在想,要是能让老百姓也参加战斗……”
满桂顿时被唬了一跳,“袁臬台的意思是,要给老百姓发武器?”
袁崇焕怔了一怔,他没想到满桂的反应会那么大,“怎么,不行吗?”
满桂一脸惊讶,好像袁崇焕在说什么天方夜谭,“怎么能给老百姓发武器呢?老百姓一有了武器,鞑子还没打来,这宁远城就要乱。”
袁崇焕道,“怎么会呢?你别小瞧老百姓。”
袁崇焕心里的计较是这样的,既然宁远城已经被内外封锁了,那么这就等于变相地将宁远城中的全体军民都变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这时候已经是铁定跑不掉了,穷则变变则通,蚂蚱们没了各自的算盘,只得同仇敌忾了。
如果在这时发动城内的老百姓,给城内的老百姓发武器、发粮食,让老百姓跟军队一起抗击金军,老百姓自然是别无选择地只能站在官军这一边。
当然袁崇焕会提出这个想法,主要是因为他是一个穿越者。
他觉得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人民是必胜的。
满桂不了解袁崇焕这种明显领先于时代的先进思想,急着反问道,“怎么不会呢?袁臬台难道能预测这仗拢共打几天?要是这金军一时不退,围困了宁远城,前屯与山海关又迟迟不发救兵,城内缺粮少食,老百姓手里又有武器,那肯定就乱起来了。”
“肯定有些人会趁机抢劫有钱人和老弱妇孺,一旦有一个人开始带头,其他人就会有样学样,很多老百姓就是这样,打鞑子他们不敢,欺负身边的老幼他们倒是挺起劲的。”
袁崇焕虽然知道这一仗统共就打了四天,但是他没有证据说这个仗只会持续四天,于是只能道,“军队在城里,老百姓怎么乱得起来?”
满桂道,“原本在城里的军队只有不到两万人,从觉华岛撤入城中的军民却有一万四千多人,人数上不相上下,倘或当真内乱起来,城里的军队还不一定能轻易摆得平。”
“在前线打鞑子的人手已经不怎么够了,这一给老百姓发武器,还要从前线的军队里拨出一些人来维持城中秩序,可谓是得不偿失。”
“而且要是真内乱起来,这军队还得花力气去平息民乱,原本搬上城头去打鞑子的大炮,反倒要转过来去轰老百姓,还不如防患于未然。”
袁崇焕听了,不禁在心中感慨道,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李自成跟这些明军一比,还真就是有这个资格当大顺皇帝。
毕竟能成功组织起老百姓,而不担心他们倒戈的明末将领,可谓是凤毛麟角。
单从组织能力来说,李自成已经远远超过明末的所有名将了,起码李自成没有一听到“给老百姓发武器”就直接快进到“要镇压民变”。
不过袁崇焕也能够理解满桂,因为如果城内一乱起来,到头来还是要靠满桂和他的家丁去镇压老百姓。
满桂的声音一拔高,把王喇嘛都给引来了,王喇嘛的发言就没有满桂这么客气了,“呀!袁臬台,我要是早知道你要给老百姓发武器,我就不支持让觉华岛军民撤入宁远城了……现在让他们搬回觉华岛还来得及吗?”
袁崇焕惊讶道,“给老百姓发武器和后撤觉华岛军民都是我的决定,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王喇嘛笑眯眯地回道,“倘或袁臬台只是后撤觉华岛军民,我愿意承认这是我的情报‘造成’的,因为这个后果我尚且承担得起。”
“但若是袁臬台给老百姓发了武器,造成了内乱、民变,致使宁远城失守,甚至造成辽西走廊都丢给了后金,那我的责任就大了。”
“这宁远城内的诸位皆是朝廷命官,我却只是一个出家的喇嘛,倘或朝廷怪罪下来,难保不会治我一个‘煽乱军民’之罪,将我当成一个早有图谋的奸细。”
“到时大不了,我就跑到蒙古传教去,佛法在我心中,我跑到天涯海角也无所畏惧,可是袁臬台你这里,那就切切实实少了一个可以跟鞑子打交道的人了。”
王喇嘛说这话时虽是笑着的,但是袁崇焕看得出,他的态度是认真而坚决的。
袁崇焕道,“给老百姓发武器,不至于会导致宁远城失守那么严重罢。”
王喇嘛道,“就是会这么严重,袁臬台,你之前传了军令,‘将士逃至者悉斩’,这条军令能起作用有一个前提,就是前屯和山海关守将都能下决心斩杀逃跑者。”
“可是你若是老百姓发了武器,老百姓要是不愿意留在宁远城内跟咱们同舟共济了,他们往后方一跑,前屯和山海关的守将一旦杀了他们,那这就不是‘处置逃兵’,而是‘虐杀平民’了,这事儿的性质就变了。”
“所以前屯和山海关的守将不一定能干脆利落地杀了这些手中有武器的老百姓,如果前屯和山海关的守将不配合,袁臬台,你的这条军令就等于变相失效了。”
“这样一来,这些有武器的老百姓一带头,再一跑,城中的两万守军要是拦不住他们,或者反过来化妆成老百姓跟着他们跑了,那这宁远城不就相当于不战自溃了吗?”
“倘或咱们只是打不过金军,陛下尚且可以谅解,因为毕竟有前车之鉴,但是咱们若是因为民变而不战自溃,陛下则一定会下旨追查。”
“退一步讲,就算陛下体谅袁臬台,不愿苛加罪责,阉党也会借机生事,要是东厂派出了番子来捉人,我当然只能跑到蒙古去了。”
袁崇焕难以置信地道,“所以在你们看来,老百姓一有了武器,要么是变身盗匪欺凌弱小,要么是不顾大局直接逃跑?”
满桂道,“抗金义士肯定是有的,但是绝大部分老百姓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可能大半辈子活下来,连杀人这回事都没亲眼见过,怎么能要求他们拿着武器迎敌呢?”
“再者,我等乃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是应有之义,可普通百姓不过都是升斗小民,他们本身就没有这个义务来替朝廷抗击外敌。”
袁崇焕耳朵发烫,他在穿越前也没见过杀人。
可是他现在却在与一堆古代土著讨论兵事。
其实话说到这一步,袁崇焕的内心实则已经动摇了。
但是他还想再挣扎一下,因为他觉得李自成能做到的事,他这个受过现代教育的现代人应该也能做到。
袁崇焕道,“那这些普通百姓遇到了危及自身之祸事,也是宁愿苟且偷生、坐以待毙吗?倘或咱们将鞑子做过的恶事,向百姓大肆宣传一番,譬如圈丁为奴、剃发易服、夺其妻女,百姓总不能无动于衷。”
王喇嘛不太看好袁崇焕的这种宣传,“只要这些事暂且没发生到自己身上,老百姓是不会觉得鞑子有多恶的,就算这些事已经发生了,许多人依旧会觉得这些都是可以接受的,要他们豁出自己的命去拼,有点儿不大现实。”
袁崇焕讶异道,“这都可以接受吗?”
王喇嘛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不就剃度出家了吗?至少我是没觉得剃发这件事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袁崇焕道,“你这不是因为宗教信仰吗?”
王喇嘛道,“宗教是另一种形式的统治,在很多老百姓眼里,因为信仰黄教而剃发出家,跟因为归顺后金而剃发易服是差不多的。”
满桂插话道,“不,还是有差别的,信了黄教出家就不能娶老婆了,而剃发易服之后还是能娶老婆的,这两相比较之下,很多人可能还会觉得剃发易服更能接受一些。”
王喇嘛道,“而且许多百姓本来就是给人种地的,同样是种地,只要鞑子给口饭吃,他们就会觉得换个地方种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想活命是本能,老百姓只要能活命,什么事都可以接受,所以如果老百姓有了武器,大部分人会选择逃跑或者生乱。”
“因为逃跑还有生机,而如果跟着咱们一同战斗,很有可能就是一碰上鞑子,不由分说就被砍死了,大部分老百姓都不会去拿自己的性命赌一个‘不被鞑子奴役的未来’,这买卖不合算呐。”
袁崇焕听着听着,不由鼻头发酸。
他突然想,自己真幸运啊。
上一辈子生活在一个文明的中国,这一辈子又穿越成了统治阶级的一份子。
正因为他幸运,所以他才有底线。
而这些大明的老百姓们,却因为从不知晓文明为何物,而心甘情愿地受这些突破底线的奴役,忍受这些在现代人看来全然不能忍受的剥削。
袁崇焕重重地叹了口气,道,“……那就每人十个‘万人敌’罢,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最好再准备一些棉被,这棉被涂满火药,然后再卷起来用火点燃后扔到城下,跟这‘万人敌’的爆炸效果也差不多。”
王喇嘛道,“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让守军们费力气制作这些泥团,而不是直接在城中搜集棉被呢?”
袁崇焕淡笑道,“因为我知道我要一下令去搜罗棉被,倒霉的就是从觉华岛撤到城中的老百姓,这天寒地冻的,咱们要是把老百姓的棉被都给抢走了,那这金军还没打进城来,老百姓就先冻死了。”
满桂听了,不由动容道,“袁臬台真是体恤下情。”
袁崇焕摆摆手,道,“其实我这种‘体恤下情’,跟你们方才说的道理是一个意思,老百姓就是怕乱、怕折腾,所以无论抗不抗金,无论官军这头有什么民族大义,首先要保障的就是不能去胡折腾老百姓。”
满桂赶紧行礼道,“那我这就去传令全军。”
袁崇焕点点头,道,“好罢,对了,制作完这‘万人敌’之后,众将士一定需要净手,这洗下来的脏水可不能浪费,都泼到城墙上去。”
“现在这天气这样冷,水泼到城墙上冻上一夜,自然就会在城砖的表面结成一道道的冰壳,这样一来,金军想要攻城,就更得大费周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