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公老佛借了石宝飞爪之力,轻飘飘便穿楼而过,将身后紧追而来的鲁智深并那重整旗鼓的石宝统统抛下,心里不无得意,这两人的能为他或多或少都了解,任何一人都足以与他放对,现在却单凭一只手便应付自如,即使以汪胖子的老辣也要心里飘飘然一下了。
只是世间事往往难以尽如人意,往往成功在望或者自恃骄矜的时候,老天就会给你当头一棒,或者是脚底一刀!
汪胖子身子犹在半空,陡然间听见身后一声大吼:“妖人看棒!”跟着脑后便是一阵猛恶风声,直奔后心而来。
以汪公老佛的能为,听风辨器也是寻常,登即便晓得这是一根杆棒之属,这一掷虽说力大迅疾,不过来人显然光明正大,掷出之前便出声示警,不欲沾半点便宜。
若换在平地,汪老佛对付这样的“明器”自然不费吹灰之力,或挡格或闪躲,甚或心情上佳时兴许还回头认清来路,使一个“飞瀑流泉”之类的招式,脚尖点开来器,身子斜飞出去,露一个美妙的身段,也是有的。
怎奈今日鼠入穷巷——当然他老人家是绝对不承认的——身在半空无从借力,手中铁链又被鲁智深夺了去,身边敌人环伺而且个个都是好手,最要命的是还带着一个累赘方百花!
汪公老佛倒顾不得感伤英雄末路,并不回身,只将左臂向后一挥,当的一声脆响,竟是单凭小臂便将那掷来的家伙挡了开去,只听身后“咦”的一声,有人叫了一声:“铁护臂?”还不等来人更出新招,汪公老佛临空半转身,将掌中扣着的夺自石宝的飞爪抖手就扔了出去。来人既然是掷棒拦阻,想必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用这等远程兵器对付再合适不过,少说也阻上他一阻,待得自己着地便可设法远扬。
果然不闻脚步声响,汪公老佛挡开来器,百忙中瞥了一眼,却见是根平平无奇的哨棒。这家伙在民间少说有个千百万条,天晓得是谁扔出来的?此刻身子已将落地,心中殊无半分喜悦,情势眼见更加恶劣,来敌越来越多,越来越强,自己这一方显然是落入了对手的陷阱中,更要命的是,对手到底是谁?适才那个年轻人自称是东京殿帅府来的。又不知是真是假?
他脑子里转过这个念头,心思便稍有分散,也因为脚尖就要着地,脑子不免转向下一步的动作,该当向哪个方向逃窜?大计是否仍旧可行?要作何种应对?
可是说曹操真是曹操就到,汪老佛正在想着东京殿帅府的石虞候是真是假。石虞候这便到了,并且用一道凛冽刀光充分证明了自己的存在感:“大胆妖人,竟敢顽抗,与我躺下了!”
“丢那妈!”俗话说佛也有火,汪老佛这下也忍不住骂开了,这一刀看上去就不同凡响,就我这一把老骨头,你们来了许多好手,忒欺负人了也!
也难怪汪胖子有火,石秀这一刀可不止是来势凶猛,拿捏的时机更是恰到好处,刚好在他落地前一瞬劈到,此刻身在半空,力道又尽,如何闪躲?这又选了右手边劈来,那一手正扣着千娇百媚摩尼教圣女方百花一名,叫他如何去挡?这女人干系重大,他汪老佛敢用来对石宝挡架,一来飞爪不是什么致命之物,更因为石宝对方百花爱敬有加,宁可伤了自己,也不能看着方百花受伤分毫,这一挡是取个投鼠忌器的意思,可不敢真把方百花当了兵器来用。
对付石秀,这一招可就未必好使了,对手倘若是官府的人,哪里会理会你摩尼教中人的死活?这一刀下去没准同时劈死两个教中高级人员,功劳正是大大的!
百般无奈下,汪公老佛只得壮士断腕,老佛舍女,将右手的方百花向后高高一抛,伸右臂接架石秀来刀,只听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石秀一刀无功,汪公老佛已然脚尖一沾地,斜飞开去。
他心中还来不及庆幸脱难,背心陡然间如受大锤重击,连环两下正中后心,当时一张嘴,“哇”地吐了一口血,脚步踉跄几下,几乎要站立不稳。
汪老佛心中惊怒交集,真不知这敌人怎生悄没声息地欺身近来?好在他毕竟老辣,知道敌人这一下偷袭得手,自己没有丝毫抵抗,定然会遭到后着的攻击,因此脚下勉强运力,反身过去双臂合拢在胸前一架,果然不出所料,架住飞腿一根!
汪老佛恨来敌入骨,自他出道横行东南,江湖上几曾吃过这么大的亏?因此一架住来腿,毒着跟着便发,双手前臂十字形一收一夹,那来人一条腿登时被圈在双臂圈内,只消发力一绞,眼看就是断腿的下场。
只可惜汪老佛受伤在先,这一下发力不要紧,只觉眼前一黑,胸口一阵气促力短,双臂的力道竟然发不出去!
只这么一耽搁,耳听的吼声如雷,头顶一片黑云当头罩下:“妖人休伤我徒!”正是昔日关西义勇、今日佛门金刚的花和尚到了。
鲁智深既然赶到,群敌自然合围,汪老佛再有天大的能耐,这当口也只得先觅逃路了,顾不得伤损眼前的对手,双臂一抖将面前之敌送出,略阻一阻鲁智深的来势,自己转身待行,却见眼前一排火把熊熊,十余名官兵满脸的敌忾之气,当中正是那面目英挺的东京石虞候横刀挡在身前,微微冷笑道:“汪老佛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今日也难逃公道,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汪公老佛心往下沉,再回头去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手持着禅杖,一手搀起一条大汉来,那大汉年纪尚轻,身量却极是高大,比之鲁智深也丝毫不让,神情极其雄壮,此刻冷森森的目光正扫过来,与汪公老佛对个正着,冷笑道:“原来不是铁护臂,而是铁线拳罢!”
听声音正是方才掷棒阻击自己的人,汪公老佛只道他掷棒之前出声示警,乃是光明磊落之人,怎料却吃了这两下黑脚,心中实是不忿,恨恨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呸,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
武二郎眉毛一扬,喝道:“今日我武松虽说相帮师父师兄前来拿你,说不得是以多欺少,若说背后偷袭,武二出手掷棒前已经出声,莫非连随即飞脚时还要再通知你老么?真真好笑。”既然说好笑,自然有人凑趣,石秀带头,十余名军士连声“嘿嘿”“哈哈”地笑了起来
汪公老佛本也懒得计较,他一生在江湖上打滚,险恶人心见的多了,自己手上又哪里干净了?只不过眼下形格势禁,只得找些话头来拖延时间罢了,瞥眼见石宝已经将方百花接住扶起,心中暗暗盘算,嘴上却不让半分:“嘿嘿,你便只管逞英雄,老夫的铁线拳,滋味可还好受么?”
武松究竟年轻,受不得激,刚才这一下若不是师父鲁智深及时赶到,他误把铁线拳当作了铁护臂,恐怕就要吃亏,现在听得汪公老佛得意非常,心中油然大怒,叫道:“老匹夫!你用这等歹毒的暗器,还说什么英雄?莫道武二怕了你,你只需不逃,武二便与你单独放对搏上一搏!”
汪老佛心里惊讶,这小伙子虽说性情刚暴,却不是无谋的人,说不定已经看穿了自己拖延时间想要逃跑的意图,他既然能看穿,旁边比他高明的人怕也不少,自然更能看穿,正要再盘算新的话题,石秀已然冷笑道:“汪老佛,你也不必打什么主意。乖乖跟爷们走一遭,到了大牢里,随便你要练几千几百个回合也由你。”
汪公老佛眼见情势危急,对手这就要上来拿人,这时图穷匕首见,也顾不得大事了,先谋个脱身之计要紧,当即大喝道:“百花,还不快快杀了身旁之人,来救为师脱险?!”
这一声喊出来,大伙都是一愣,那方百花适才如水上浮萍一般被他汪公老佛拉来扯去,浑似一个木偶人,没半点自主。大伙都道她是受了汪公老佛的挟制,身不由己。这时既然被石宝救了下来,该当是得脱苦海才对,怎么那汪公老佛居然会指挥起她来了?
石宝也是一愣。自从接了方百花在手中,他一颗心就怦怦跳个不停,外界的诸般变故仿佛都遥远起来。朦胧起来,全副心神都放在怀中的玉人身上,却见她神情恍惚,对自己毫无半点反应,心中焦躁无比,也是所谓关心则乱。本来是精细干练的一个石宝,这刻却完全不晓得如何是好。
猛可里听得有人叫了方百花的名字,他立时听在耳中,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却见自己一直熟识的汪公双目神光爆射,直视自己身边,顿时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来。那后面的话还没听清,只觉怀中玉人忽然挣扎起来,石宝心中不及转念,已然腹中一阵剧痛,四肢顿时无力,眼前白影一晃直闪出去,再看怀中哪里还有方百花的踪迹?
这一下奇变突生,谁也没料到被汪公老佛这么一喊,方百花便从原先魂不守舍的模样一转而变成了白衣女杀手,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妇人防身用的怀剑来,反手便给石宝腹中捅了一剑,石宝大叫一声,颓然倒地。紧跟着一个窈窕身子飘飘然似御风而起一般,直冲当面的武松和鲁智深二人。
花和尚生长关西,披发从军,对于如汪公老佛这等妖言惑众的神棍之流是深恶痛绝,因此只一得知高强要与摩尼教为难,义不容辞就跟了来,适才狭路相逢时下手毫不容情,赶的那汪公老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刻却又不同,他虽未曾参与高强的这一番苦心筹谋,不知高强要这摩尼教圣女有大用处,却是自来的侠义心肠,不欲与妇人动手拼甚生死,争甚高下,手中禅杖一摆,只拦住去路,并不肯下杀手。
那禅杖水磨镔铁打造,五十七斤的重兵器,便是在战阵上也是横行的强兵,在鲁智深这等猛者手中轮转如意,当时化作一团黑影,月光下舞的风雨不透,将方百花的去路遮了个水泄不通,莫说她一个弱质妇人,凭她自幼习武,终究不能抵敌关西强兵出身的花和尚,手中又只有一柄怀剑,碰了那便要飞出,如何过得去?
果然方百花冲将上来,“呛啷”一声响亮,一道白影直跌出去,那怀剑早已飞地不知踪影,方百花跌坐地上,发髻已然披散,衣带也将散乱,那原本丰润欲滴的芳唇此际已变得惨白,不知是月色掩映,还是受惊失血所致?
旁边忽然一声大叫:“大师杖下留情!”鲁智深瞥眼过去,见那石宝斜撑起身子,一手捂住腹部伤口,一手直伸向自己,一条铁打的汉子现在竟然是满脸忧急惶恐神色,全然没有往日见的镇定坚毅一一但他忧的显然不是自己的伤势,而是在镔铁禅杖下**的那白衣女子!
鲁智深“嘿”的一声,往日在关西出征之时,也曾见到军中袍泽忧心家人的神情,那种种牵扯斩而不断,以他这样没有家室之累的鲁男子,却也知要令这些百战铁汉化为绕指柔,该是何等的重要?此刻石宝的眼神,与战场上将要牺牲的袍泽向战友托付身后事的凄凉眼神也一般无二,任是铁人也要动心,况且是禅心通透的花和尚?当即禅杖一横,停步不追,喝一声:“兀那妇人休要顽抗,你不是洒家对手,洒家也不与你来对仗,老实待着罢!”
谁知真是应了那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方百花对鲁智深的话全无半点反应,却因那边的汪公老佛一声尖啸,而浑身剧震,缓缓抬起臻首,万千青丝从脸颊两侧直垂而下,嘴角已经流出一缕碧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