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百花双眼抬起,直视鲁智深,自今夜开战以来,这位摩尼教圣女、颠倒东南的神秘女子,双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却是这一位衲衣直裰、行走于血肉沙场的大和尚。
鲁智深一双牛眼瞪得铜钤般大,直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双眸子,心中震撼无比,关西从军,五台出家,汴梁收徒,东南游历,走南闯北数十年,见惯了人间风尘十丈,鲁智深一颗天生禅心渐渐澄明通透,却仍旧要为眼前这双眼眸而惊叹。
那一双眼眸,昏黄月色下流动着点点光芒,仿佛两颗水晶借着月色化作了液态,在眼眶中流转不定,世间万象瞬息间从其中流过,不留下半点渣子;转眼间神光离合,又映射出眼中人影只一人,目光深注片刻间便似诉说千言万语,深邃处直叫人将情怀尽投,只为探询那眼眸中的无尽奥秘。
月华照映下,这位摩尼教圣女白衣散发,宛如一个倏忽而来,又将倏忽而去的精灵!
鲁智深双手紧握禅杖,两脚铜柱般驻在地上,满头俱是汗水,仿佛正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强敌作战一般,用尽平生的气力相抗衡,舍此一步即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武松在一旁心中奇怪,那女子虽说确实是美女,又怎会让鲁智深如此着迷,傻呆呆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只顾看,竟是一副色授魂与的模样?
武二忍了又忍,见鲁智深还是不见起色,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来到鲁智深身前,沉声叫了一声:“师父!”
这一语惊醒梦中人,鲁智深恍若大梦初醒。原本环眼中来去的迷离神色一扫而空,双臂一紧手中禅杖。右脚重重一跺,砰然有声,大吼道:“好个妖女,洒家好心饶你性命,竟然敢用邪术迷惑洒家,须留你不得!”花和尚奋起手中五十七斤铁禅杖,搂头盖顶便打下去,直取方百花头顶,这一下用尽了倒拔垂杨柳的花和尚平生千百斤气力。其势堪比**韦驮的金刚杵,当真是千军辟易,邪魔退散,那方百花纵然是在平日也要远扬以避其锋,况且此刻惑术无功,又失了主宰,如何抵挡得?
眼看便是一杖打杀,香消玉殒的局面,石秀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出口,心说坏了坏了。我家衙内千盘算万盘算,东南大事都要指望这个女人来摆平,原本这人看看就要捉到,忽然间又伤了石宝脱逃;好在被鲁大师拦下,却又不知怎地成了这等生死立判的格局?这花和尚一杖打下,凭你摩尼教有千般秘术百样奇技也是无用,便百十个圣女也叫一齐打杀了。
石秀这边想要阻拦已经不及,那辰光正是说时迟那时快,花和尚的禅杖只一闪已经落下,方百花更不闪不避,已是束手待毙了,斜刺里忽然闪出一人。高叫道:“鲁大师杖下留人!”声到人到,一条高大身影纵身跃到鲁智深与方百花之间,身形闪动间迅捷无比,竟赶在鲁智深禅杖落下之前及时杀到,石秀闪目看去,竟然是刚刚中了一剑、重伤倒地的石宝!
鲁智深这一杖含怒出手不留余力,就算是听到五台山授业恩师喊停也是没有办法,石宝原本见了这禅杖来势,也知难以善了,当即牙关一咬,双手将刚刚捡起的飞爪铁链重叠了几道,用尽全身所有的气力向上接架。
禅杖下
铁链断
石宝倒!
石宝这一下飞窜到鲁智深和方百花之间,是面向方百花站立,双臂高高上举迎接鲁智深的当头禅杖,一来他腹中中剑,伤势奇重,本来该当动弹不得才对,也不知是什么力量让他不但站了起来,还身法如电一般抢到了禅杖之下这死地;二来鲁智深这一杖重达千斤,他行动不便又不能卸力,这一下实际上是以残伤身躯硬接,纵然手中铁链能消解几分力道,又如何经受的住?更何况他一心保护眼前的方百花周全,恨不得将下辈子的气力也一齐用上了,又哪里想到要卸力?
只这一下,几重铁链登即道道断裂,石宝双臂咔咔连声,臂骨折断为数截,口中鲜血狂喷出来,直溅得方百花满脸都是,却兀自屹立不倒,血肉模糊的身影直挺挺站在当地,山一样遮住了方百花幽幽的身躯。
这一幕看得周围的石秀武松等人目眦尽裂,石宝虽是摩尼教中人,为人却是英雄豪杰,武艺又甚是精强,言语不多却发则有中,凡与之相处者无不钦佩,鲁智深也甚是高看,怎料今日为了这个女子连受重伤,闹到了这般惨法?
可是啊,那位让这样的豪杰以死相报的女子,神智还未完全清醒,只怕连面前的人儿究竟是谁,也无法认清罢……我为你至死无悔,你可曾为我流泪?
然而,也不知是石宝喷出的热血唤醒了方百花的神智,还是这惨烈悲壮的一幕感动了原本蒙蔽的心灵,方百花终究是醒了。
两行清泪滑下脸颊,冲开满脸的汗水和污血,露出白玉般的肌肤,方百花的双眼中再也不是琉璃闪烁地神采,无比的悲伤和感动占据了眼眶,泪水一股又一股地涌出,大颗大颗地跌落尘埃。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那已经残破却依旧巍然屹立的身影,一阵颤抖从头顶地秀发渐渐发出,直到浑身都剧烈的颤动着,往昔这样的颤抖带领着周身的玲珑曲线,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动心,然而此刻,那颤抖着的身躯只传递出一种情绪,那就是悲伤……
纤手轻轻探出,抚上了石宝黑黑的脸,方百花樱唇颤动着,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石……石哥,你……你这是何苦……”言犹未发,早已语不成声。
石宝口中鲜血犹在汩汩流淌,鲁智深这一杖非但震断了他双臂骨骼,更是将他内脏震伤多处,况且先前腹中所中的那一剑伤势也是极重,他能支持到这刻根本就是个奇迹,全凭胸中一口气在拼力支撑,这时见到方百花终于醒转,那口气一松再也支持不住,推金山倒玉柱地仆倒下去,正倒在方百花的怀里。
方百花见此情景,慌即张开臂膊将石宝接住,撑着他长大的身子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这男人的脸,连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可那合起的双眼,还会否再度睁开,看看这生长于斯的大地,还有眼前念兹在兹的玉人?
大约是还有未了的心愿,或者是心上人的呼喊给即将熄灭的灵魂之火注入了一点灯油,石宝微微睁开了眼睛,注视着那含泪凝望自己的美丽双眸,嘴角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百……花,答……答应我……”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石哥,石哥!”
手勉力举起,指向西方,那里有他们的家罢?
“带……带我,和我们……所……所有的兄弟,姐妹……们……”他屏住一口气,尽管说的断断续续,口中不时咯出的鲜血打断着他的说话,但他不能休息,这一口气若断了,怕就是再也接不上来了!
拼尽了最后一点气力,他终于向自己的心上人说出了自己的心愿,最后的心愿:“回,家。”
不是表白,两人之间的那分心意,原本不需要任何的表白;不是乞求,他该为她做的事,付出生命也要去作,她会为他作的,自然也是蹈死不悔。只不过,在生命即将消逝的这一刻,石宝终于可以明白地抛开教派加载于自己肩上的责任,说出自己希望和心上人一起回去的处所,也是他真心以为,自己的教中兄弟姐妹们所应当属于的地方,那清溪流淌的山涧,那高深幽静的山林,而不是这繁花似锦的杭州城、汴梁城。
“我答应,我答应你!石哥。我们一起回家!”双手环捧心爱男子的头颅,感受着手上的分量渐渐沉重,眼睛也渐渐合上,方百花心中无比惶恐,像是脚下一片万丈深渊,而她却刚刚从手中失去了唯一可以依靠的绳索。
反复说着应承的话,仿佛这样就能够满足石哥的心愿,作为交换,你也该再次把眼睛睁开来,看看你的百花妹妹罢?用力捧起忽然变得沉重无比的头颅,仿佛这样就可以留住一点生机,留住那曾经无数次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关爱目光,直到双臂环起,将石宝的头紧紧搂在怀里。方百花终究是喊了起来,凄厉而又绝望:“石哥,石哥!你不能丢下我,不能丢下你的百花妹妹啊!”
鲁智深早已收起禅杖,面对这一对诀别的男女,他并没有任何话语,也无法找到任何话语。心中一股愤懑无处宣泄,花和尚横杖四顾心茫然,却正看见一个正要溜走的佝偻身影。
“妖人,哪里走!”鲁智深提起禅杖,几个纵跃已经拦在汪公老佛身前,怒道:“你这狗头,对那女子使了什么妖法,能教她先伤了石宝兄弟,又来伤洒家?”
汪公老佛原本是要趁着众人都在注视石方二人诀别的当口,悄悄溜出包围圈。无奈一来石秀手下的军士们业已合围,阵式甚为严密,二来他背心中了武松两记连环脚,受伤竟是不轻,这会功夫暗自调匀呼吸,胸腹间还是隐隐作痛,使不得力,因此上才没能走脱,被鲁智深拦住。
这时听见鲁智深动问,正中下怀,嘿嘿笑道:“妖法?这便是老夫门下不传之秘,善能摄魂拘魄,你等妄人又哪里知晓了?”
鲁智深还未答话,一旁早恼了武松:“老匹夫!依你说来,若没有这劳什子摄魂之法,那位圣女原是不会伤了石宝大哥的?”
“哼哼”,汪公老佛情知这一下众人的矛头都要指向自己,但他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丝毫不肯服软:“你看这两人哥哥妹妹的甜蜜模样,要不是老夫机警,前日便瞧出不对,用摄魂大法制住了这女子,莫说要她伤了石宝,便是想要带她逃走也是不能,只消一见这石宝的面,这女子还不早就脚步都挪不动了?”
武松大怒,骂道:“你这杀千刀的匹夫!好端端一对鸳鸯,被你这狗屁摄魂法弄得拔刀相向,这女子亲手伤了自己的心上人,那是比伤了她自己更加要难受百倍,每常思想起来必定心如刀绞,眼看着也是命不久长,你这可不是一举害死了她二人!”
这番话说出来,鲁智深倒颇为惊奇,这徒弟学武聪明的紧,平常事情可多半大大咧咧地不加在意,想不到这时候说出这番话来,连我和尚都不甚了了的妇人家心思,他却说的头头是道,可不是异数?莫非……嘿嘿,我这小徒身上也有甚情孽牵缠?
花和尚只顾琢磨别人,他却不想想,自己一个出家之人,倘若对于妇人家的弯弯心思一清二楚,可不真是成了名副其实的花和尚?
武松可不知自己师父脑子里转的念头,自顾自的越说越怒,“呛啷”一声从背后拔出一对雪亮双刀来,正要上前动手,忽听圈外一个女子声音道:“且慢!”
听声音倒是有些耳熟,武松转头望去,见方百花轻轻放下怀中的石宝,缓缓站起身子,一步步向圈中走来,双眼死死盯住汪公老佛,怒火直欲喷了出来,神情冷冽之极,竟无一人拦在她身前,任凭她来到汪公老佛身前。
“师父,你叫我作摩尼教的圣女,不能嫁人的,我作了,石哥不能娶我,只好也入了摩尼教作**;你叫我去引诱朱缅,说假意嫁他,为的是我摩尼教的大业,我也作了,石哥被你蒙在鼓里,还以为我只是去找朱缅谈判,后来又被你派去苏州办事,不过他现下自然是知道了,否则也不能来找我。”她说到石宝的时候,神情竟然淡定得很,丝毫没有动情激愤神态,仿佛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现如今,石哥死了,因为我而死。他要我带他回家,还要带我们教里的兄弟姐妹们一齐回家,——那可不是你想叫我们去的地方罢?”方百花微微侧过头,月色朦胧下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甚至有几分俏皮,几分嘲弄的错觉:“师父,你又想叫我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