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府位处昭德坊,相距金水河不远,种家的后院正就挨着金水河分叉出来的一方池塘,就连后院的院墙也都是挨着池塘的边修的。
这池塘很小,与船来船往的金水河也不相同,这里周围的一圈俱是民居,光是种家一府就独占了这池塘半片,于是种家就在这里院的后面开了个小门,使得里院与池塘相连,这片雅致的小池塘竟倒就成了种家私有的一般。
这里来往的人极少,虽与金水河的繁华只一墙之隔,但却少有外人,最合适一人独处,所以这里就成了种溪自打醒来后就常常待的地方。
种溪最喜欢的就是端个马扎坐在池塘边,听着隔墙不远处来来往往的人声,又看着空无一人的池塘,这时的种溪最能得心里的一刻安宁。
对于今日席间所言的事情,种溪的心里是有疙瘩的,不止是为了种师极的官职,也是为了种溪自己。
天下人最重“忠”、“孝”二字,如果种溪在太后丧期干的那些荒唐事真的被坐实了,到时他就是千夫所指,如何受得住?
种溪坐在马扎上,自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投入原本波澜不惊的水面,激起阵阵涟漪,种溪看着自池塘中心慢慢推开的水纹,脑袋陷入了沉思。
“哥儿饭后不去歇息,怎地在此处呆坐。”就在种溪思索的时候,在种溪的身后,种师极缓缓走了过来。
“爹爹来了。”种溪听到了种师极的声音,轻声应道。
种师极看着种溪的模样,虽然脸上没有挂着愁苦之色,但兴致却显然是不高,于是问道:“我瞧着你一人在此发呆,神色不快,可还是为了方才席间的事情?”
种溪点了点头道:“儿的一些心事,瞒不过爹爹。刘家这次不止伤了我,还算计了爹爹,着实可恨。”
自打种溪受伤醒来至今,前后也不过十日,但就是在这短短的十日间,种溪前前后后也经历了不少事情。
原本以为只是少年胡闹干的一件荒唐事,背后竟然牵扯上了西北官场一方大员的官职任命,干系到了朝政,干系到了种师极的仕途。
而且自己也被莫名其妙地卷了进去,遭刘家父子设计,在床上龇牙咧嘴地一躺就是好些天,这些事情种溪真是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然后越想越气。
连狗被咬了都知道要咬回去,更何况是人,种溪方才想着的正是要如何找回场子,叫算计他们的刘家父子捞不得好处,甚至也栽上一回。
种师极听得种溪的话,笑道:“这有什么好忧心的,区区一个刘延庆,算不得什么,你娘不是也说了吗,她会去信你两位舅父的,他们自会在朝堂上替为父争辩,不碍事的,你就不要担忧了。”
种溪的两位舅父,自然也就是尹氏之前所说的兄长。
刘延庆官拜均州防御使、侍卫亲军马军都虞候,从五品的武臣,管带三衙禁军,如此份量,莫说是放在地方了,就算是在京中,也是一号人物。
但到了尹氏的口中,刘延庆这个从五品的都虞侯却成了区区一个武臣,其中的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因为刘家父子伤到了种溪,尹氏动了真火;二则是因为尹氏确实有小觑刘延庆的底气。
尹氏是种师极的妻子,种家本就盛于刘家,而且她的底气又并非全部来自于种师极,更多的还是来自她的娘家——洛阳尹家。
尹家乃河南大族,尹氏的祖父名作尹洙,官拜渭州知州、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在世时便与欧阳修等人相较甚善,和韩琦、范仲淹更是至交,就连他的墓铭都是韩琦亲笔所书,是为当世名臣。
而尹氏口中的两位兄长便是她的嫡兄尹照和堂兄尹焕,尹照、尹焕两人俱在朝为官,尹照拜中大夫、陈州知州,官正五品,尹焕拜通议大夫、秘书监,更是居四品要职。
尹家兄弟如此显贵,刘延庆一个五品的武臣在尹氏的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而且这还只是尹氏娘家的,种家也是同样不可小觑,种师极的堂兄弟就不说了,就是种师极的亲弟种师中便官拜泾州知州,也都是在朝中说地上话的。
种师极的话乍一听来,确实有道理,尹氏和两位兄长关系亲近,而种溪又是尹氏最疼爱的幺儿,尹氏亲自去信尹照和尹焕,刘延庆必定应付不得,但种溪细细想着此事,却又觉着有些不对。
因为种家和尹家的情况刘延庆不可能不知道,但他既然知道了,还敢这么做,他一定还是另有依仗的。
刘延庆的背后一定还有一个人物支持他,而且还是一个大人物,否则他不敢如此。
种溪道:“爹爹这是在宽慰我吧。”
种师极闻言,不解地问道:“哥儿这是何意?”
种溪回道:“我大宋建国百余年,所奉行的都是重文抑武之策,刘延庆生于西北将门,一介武臣,何敢与爹爹为难,他的身后必定还站着人物,这等人物恐怕还要在两位舅父之上。”
种溪之言入耳,种师极先是一顿,紧接着,双眼微睁,盯着眼前的种溪,脸上难以掩饰地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是你自己方才想出来的?”种师极没想到年才十四的种溪竟会自己想到这一出,于是问道。
看着种师极的反应,种溪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说的有些武断了,忙道:“儿不过随口一说而已,也不知对还是不对。”
方才种师极安慰种溪无事,原本只是不想让种溪多想,不愿因为他自己的过失太过自责而已,所以才搬出了他的两位舅父来,想要瞒过种溪,但实际上的情况却也正如种溪所猜想的那般不甚乐观。
刘延庆算计种家的事情确实不是他一人的意思,真正关联此事的还另有他人,种师极眼见着种溪已经猜到了,知道就算再瞒也瞒不住,只会叫他更加担忧。
于是种师极不再瞒着种溪,而是道;“你猜得不错,刘延庆的身后确实还有人,此人恐怕就连韩相公也未必压得住。”
种师极并未直接言明刘延庆的背后之人是谁,但种师极的话一出口,种溪就快速地思索了起来,种师极进京是韩忠彦的意思,而韩忠彦乃当朝左相,据种溪这些天的的了解,当今朝堂能和韩忠彦分庭抗礼的只有一人。
有了这些推断,这个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种溪至少有六七分的把握。
种溪试探着道:“这人可是曾相公?曾相公乃当朝右相,而且执政多年,确实党羽颇丰。”
“曾相公”三个字入耳,种师极的脸上的讶色更重了,因为种溪猜中了。
种师极好奇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曾相公的?”
种溪回道:“韩相公乃当朝左相,虽不能说是权倾朝野,但他的虎须也不是一般人敢轻捋的,若非是有与韩左相不和的曾右相做底,刘延庆何来的这个胆子。”
听着种溪的话,种师极缓缓点了点头。
以往种溪荒唐纨绔,种师极对种溪已然不寄予太大的希望,但自当这次之后,种溪非但一夜之间明白了事理,甚至就连脑袋都仿佛一下子开了窍一般。
以种溪现在的表现,种师极也乐得跟种溪多说一些朝堂之事,左右他早晚都是要接触的,这总好过他去茶馆里听曲子。
种师极道:“我儿聪慧,说的不错,为父此番进京看似只为一个环庆路安抚副使,但实则两位宰相亦在其中,甚至此事还干系到了朝堂党争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