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崇祯坐在一座被随从严密保护的马车上,来到了洛阳市郊的河南孟津。
在这里,被他早先提拔为河南巡抚的原甘肃巡抚梅之焕,已经早早等待在当地的驿站。
提拔梅之焕,也是崇祯使功不如使过思想的实践。
而且梅之焕本身的能力比起耿如杞要强得多,之前任职地方时,也是一个不畏权贵之人。
时人称之,“势豪虽侧目视公,亦不能不为绌服也。”
“陛下!”梅之焕向崇祯行礼。
“接下来换轿子吧!”
崇祯有些犹豫。
在程朱理学的理论中,坐轿子是把人当牲畜,所以提倡坐马车。
明朝初期规定不允许坐轿,后来因为轿子实在比马车舒服太多,几乎人人破禁,改为只有三品以上的大员才能坐轿。
相比之下,坐轿子实在有些扎眼。
“算了,你同朕一起坐马车去吧。正好有些布置再问问你。”
梅之焕受宠若惊,还是被崇祯硬拽进了马车。
“怎么样,从甘肃来到河南,还适应吧?”
梅之焕点头道,“中州自古富庶之地,臣深蒙皇恩,不获罪反受拔擢,实在惭愧。”
他又说道,“甘肃叛逆,实为边军欠饷所致。如果户部能够拨下银子...”
崇祯打断道,“边军之事,朕已知晓,眼下还是先专注于河南之事。”
他望向车帘外面,“富庶之地?放在前朝,确实如此。”
“可是本朝一共封了七个藩王在这里。开封周王、南阳唐王、洛阳福王、彰德赵王、怀庆郑王、汝宁崇王、卫辉潞王,中州一共也不过八个府,这些米虫就占据了七个。”
梅之焕看到崇祯如此表态,不敢吱声。
崇祯又说道,“承担七个藩王,上百个郡王和无数宗室子孙的俸禄,也就算了,毕竟是太祖爷留下的制度。”
“可是神宗皇帝倒好,对自己的亲弟弟璐王,明明不在河南,硬是用河南百姓的土地给他硬凑了四万顷禄田。”
“朕那几个叔叔,眼红璐王的封地,一个个都要,最后不得已每人给了两万顷。”
“中州地半入藩王,田产子女尽入公室,疲于禄米之输甚矣,而诸藩供亿尚觉不足。如此形势,一旦遇到天灾人祸,朕拿什么救济河南百姓?”
“或者说,中州最大的人祸,就是朕的这些叔叔伯伯。”
梅之焕深深吸气,突然道,“陛下英明神武,为中州百姓解此倒悬。臣又何惜此身?”
“愿为陛下削藩,肝脑涂地!”
说完刚要跪倒,却被崇祯拉住。
“且慢,谁跟你说朕要削藩的?”
“朕只不过是要请福王这位好叔叔,去京城同朕一道祭祖而已。”
梅之焕惊疑不定道,“那陛下在中州其余诸藩那里的布置?”
崇祯道,“那些自然不变,毕竟中州这些藩王蓄养豪奴,为祸一方。朕微服私访见到了,势必要将他们通通铲除。”
梅之焕有些醒悟过来,“所以,臣只需要惩治那些藩王用来鱼肉乡里的爪牙,无需同诸王正面交锋。”
崇祯失笑道,“梅之焕,难怪自从刚才见到你,便一直觉得你战战兢兢,心神不宁。”
“难道说,你以为朕要让你做晁错、齐澄,牵扯帝王家事,自寻杀身之祸?”
梅之焕面色涨红,显然之前确实这么以为。
崇祯郑重道,“朕可不是建文帝那般愣头青,即使朕真的要削藩,也不会落人口实,更不会让手下送死。”
“你只需要尽河南巡抚职责,国姓者自有朕来担待。”
崇祯这一席话,显然给梅之焕打了不少气,说话间也更加自然起来。
正当两人谈笑正欢之际,突然马车缓缓停滞下来。
“怎么回事?”梅之焕惊怒交加。
虽然崇祯此行算是微服私访,但是梅之焕早已安排中州方面前面开道,以免有人意外冲撞圣驾。
没想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毕竟宫中的东西、排场,就算是村民也能看出来里面坐的人身份地位必然不凡。
一名身着便服的锦衣卫在马车外报道,“耿爷,是一个村庄的民众,见到您随行众多,以为遇上了一个大官,说是有什么冤情。乌拉拉几百人硬是把道路给堵塞住了。”
梅之焕刚要出去,却被崇祯一把拉住。
“你是地方大员,万一让他们看见你在这,岂不是惊动了大鱼。且让朕去见识一二。”
梅之焕惶恐道,“君父,这原本是抚臣的职责,怎敢劳动圣驾?再说乡野小民多半是不识谱的,万一他们有所冲撞,臣便是百死莫赎了。”
崇祯嗤笑道,“什么样的君父,会连见自己的子民都不敢?你且好好坐下,待朕回来。”
梅之焕虽然能骑马射箭,但哪里敢真的同君父拉扯,两下便被推了回去。
崇祯大喇喇扶着腰带,在乔装打扮的锦衣卫的遮护下,来到这些村民之前。
“我乃两淮巡抚耿如杞,同河南巡抚梅老爷是至交。你们有何冤情,可以具实说来。”
一名领头的老丈上前胡乱磕了两个头,“青天大老爷,俺们本是这孟津土生土长的村民,祖祖辈辈的庄稼汉。”
“洛阳的王爷就藩以后,俺们的田地都被从官田划成了藩田。”
“原本老爷们说,划成藩田后,税赋还照原样,只是每亩地每年有五厘银子交给王府。”
“谁知划完之后,衙役便不再来了,换了一个王府的管家老赵头承揽赋役,每亩地每年向我们要一分的银子,足足翻了一倍。”
崇祯眉毛一挑道,“这必是那老赵头中饱私囊,你们为何不去报官?”
老丈脸一垮,“大老爷,您说哪里话?那王爷可是原来皇祖爷的心头肉,官老爷巴结还来不及,哪有人敢去管他?”
“原本俺们也能忍。可是这几年,承揽赋役的变成了老赵头的儿子赵四,每亩地收两分银子。”
崇祯皱眉,“这赵四也欺人太甚了。”
老丈说道,“谁说不是呢,恁就是个畜生!更要命的来了,官府的衙役今年比赵四先来,又征收了一分银子,说是陛下追讨各省欠税,俺们中州欠了十几万两银子,要摊到每个人头上。”
崇祯老脸一红,这追讨欠税,还是他让毕自严去做的。
老丈没有察觉,又说道,“这也算了。可是官府收完,那赵四又来,还是要收两分银子。俺们可不干啦,跟他掰扯起来,原本不是说五厘银子么?他把我往地上一推,骂道‘卖儿卖女都要给我两分银子,不然你们就去报官!’”
崇祯默然,又问道“那你们的父母官怎么说?”
老丈哭诉道,“俺们连乡里都出不去,刚有人想去洛阳,就被王府的狗腿子打断了腿送回来。大老爷,要不是撞上您,俺们也只能逃到山里去啦。”
崇祯扶起老丈道,“撞上我耿老爷,是你的福气。”
“我这就去告诉梅老爷,让他打断那帮狗腿子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