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本心,李严其实并不愿与新任郡守针锋相对,斗倒了新郡守,得利的是想去巴结袁氏的李氏主脉,损失的却是李严自己的名望。那何苗毕竟是本地乡里,旁人看到的只会是他李严狐假虎威,靠着宗族支持,欺负一个屠户子。
但李严再不愿也没有办法,他家这一支虽为旁支,可也是受了主脉的世代恩惠。若非如此,他李严虽小有声名,也得不到这个五官掾之职。要知道,五官掾一般只有郡守的幕僚才能担任,可李氏就是使力将其推上了这个位置。
这不代表李严多受宗族看重,相反,他这辈子仕途的终点也就只能是一千石或六百石了。宗族的真正未来都是在乡中养望,或直接受郡守、刺史举荐为孝廉和茂才。
只有李严这种既流着李氏的血脉,才干也不错,但却没有强力背景的人,才能作为李氏的代表,以佐吏的身份进入郡守府中,维护李氏在南阳的利益。
南阳郡宗室豪族遍地,但若以宛城论之,为首的只能是固始侯李通之后。
李氏世代经商,自西汉时就把持着南阳铁监,其家族擅冶铸、擅建造。
王莽篡汉后,李通与光武同在更始军中,并迎娶了光武之妹宁平公主为妻。李通虽不是光武二十八将之一,却也入了云台画中。
时语有云:李邓豪赡,舍家从谶。少公虽孚,宗亲未验。南阳三大豪姓,李氏排在最前,比之阴氏犹有过之,同为南阳豪姓的邓氏亦在其后。如今的李氏家主李艳也曾任过灵帝朝的司空,广有声名。
“这李氏真是舍得,竟能将如此宅院赐予正方。”说话是阴氏子,名为阴比,现为时曹掾史,主时节祭祀。
祭祀之事在寻常郡县内是紧要事,可在这南阳境内,阴比这时曹掾史并没有多少权力。南阳的宗室们有自己的祠堂,自己行祭祀之事,其他大族也是公侯之后,不需要吏员来插手此事。从此也能得知,阴氏并没有与名头向衬的实力。
“这话如何说的,若不是正方有真才实学,哪会得宗族如此看重。”这人叫邓尤,任田曹校尉,先前出言讥讽何苗的就是此人。
寻常豪族在南郡府衙内一般只有一个职位,如邓、阴二氏,则能在诸曹中占得二三席。而李氏作为宛城土霸王,直接包办了仓曹、金曹、计曹掾史和市掾,把持了南阳郡治内的财政工作。
仓曹主仓谷事,由李严掌管;金曹主货币盐铁,这是李氏家传的手艺;计曹主上计之事,也无人有资格与李氏争夺;市掾主市政,不算是个紧要官职。
计曹掾史接过邓尤话头,说道:“小弟与同族兄弟牵头,与各位同僚联手,行的是太傅之令,还望诸位勠力同心,一同办好此次差使。”
“好说好说。”庄园内的众人应和到,而此时的何苗亦在别院中宴请客人。
“刚从京中来,没来得及带上府中庖厨,只能从城内另找人造饭,招待不周,还请二位见谅。”
何苗将娄圭、钱连二人引入座中,赔了个罪。
其实这也不怪何苗没带厨子,只是他没想到这张咨心眼会有这么小,带走了从属自己的掾属不说,还将别院中的厨子仆役给遣散,着实恶心到了何苗。
虽是临时请的厨子,可烹煮出来的菜肴滋味都挺不错。
以钱连的俸禄,平日里是吃不着这些饭食的,只能在春祭或是秋后案比后,得尝两口郡守赐下的筵席。
娄圭则不一样,他家乃南阳豪族,虽比不上望姓,却也能时常得享用好的饭食。而作为族中能去洛阳等地游学的少数人,娄圭也得到了族中不少的优待,只是在他犯事回乡躲藏后,他也没有多少心思再注意这些优待了。
“不知钱亭长可知各曹主事为何如此不待见我。”何苗问道。
他们喝的酒水度数很低,对何苗来说就跟酸味的饮料一般,而在何苗的轮番敬酒之下,钱连与娄圭已经感受到酒精的作用了。酒过三巡,何苗开始旁敲侧击,按荀彧的建议,先理清郡守府内的脉络。
钱连喝醉了酒后,就像是个盖子被打开的话匣子,再也藏不住话。
“这府衙内的大小事我都知道,那群小子怎能瞒得过我?以那李氏小子为首,他们说要各家同心,在田租与案比中让新郡守好看。”钱连虽酒醉,说话却不含糊。“张大尹说了,不过旬月,他就能官复原职,让下面的这些书佐小吏好好考虑清楚该跟着谁,连后面的厨子也被这话吓到了,跑回了家中躲着。”
“各家?有哪些家?”
何苗再问,可钱连已经瘫倒在桌上,倒是钱连对面的娄圭接过话茬。
“无非就是李邓阴赵黄几家,荆州虽有七郡,可南边六郡世家的手,尚插不进南阳来,连那荆州刺史王叡的话,若是不合南阳豪族心意,也不会起到半点作用。”
此时的何苗并不知道,眼前的娄圭与自己的结拜兄弟曹操在年轻时有不少交情。
曹操是何人杰?不知多少名士赞誉有加,引为好友,虽说这里面有其父祖的关系在,可这并不能掩盖曹操的才学。
而能与曹操有交情的娄圭,自然也不是庸人,他若不是因包庇死囚获罪,不由得逃狱躲回乡里,如今怎么着也能谋一个千石县令之职。
只可惜这历任的南阳郡守都不敢用娄圭,而他也不甘去一县里,任一个百石议曹或是掾史。
娄圭正是听说了张咨去职的消息,才从乡里赶至宛城中,想见一见新任的郡守,看其有没有魄力征辟自己,好让自己一展所长。
只是娄圭刚到府衙,就见到常威在打...不是,就见到郭大出手威吓与自己相识的钱连。
娄圭本以为何苗只是一粗鄙之人,不值得追随,遂打消了出仕的念头,想回去另待时机。
却没曾想,何苗一任车骑将军,太后之兄,竟然舍得下面子,跟一个小小府门亭长赔礼道歉,还邀其入院,以酒食飨之,娄圭也因此改变了对何苗的看法。
喝了这些酒,娄圭要说自己没反应是不可能的,但他毕竟出自豪族,家中有足够的粮食用以酿酒,酒量自然不是钱连可比的。所以当钱连醉倒时,娄圭只是微醺,他也借着酒劲,向何苗展示自己所学。
“子伯可知那些人会如何以田租和案比对付我?”
“无非就是两招,让郡守交不够足额钱粮,或是在上计吏核验的数据上做手脚。”这两招是南阳大族们拿捏郡守的无解高招。
天下共有六万万又九千三百零一万亩田地,每年田租该在七千万石上下,分摊到各郡,每郡每年应该要上缴与六十六万石粮等额的财货或是粮食。(注)
按道理,南阳郡的土地和人口在天下各郡中都是佼佼,每年该交的田赋应在平均值之上。但问题是,自光武复国以来,南阳就是宗室和公卿分封的重灾区,其境内的大部分田地都在公侯们的封邑里。
所以,南阳郡府衙每年能收上来的赋税少之又少,这个情况在建武十六年(度田事件,前文已讲过)后更是猖獗。
历任郡守,但凡是想以此地为登天梯的,要么就是极尽所能讨好世家大族,让其出资补够足额的田赋,要么就是族中实力强劲,能支撑其完成政绩。
前任郡守张咨走的路子稍有不同,他是一边强压实力弱小的宗族,让其拿出更多田租,一边则是从盐铁漕运中挤出钱财来,若还有不足,就从家中运粮食或钱币到洛阳城外交割,与南阳赋税一同上交。
如今张咨已去职,原本由小宗族补齐的钱粮没有了,李氏掌控的盐铁事务也不再给郡守府面子,而何苗也不可能自己拿出这么多钱粮来补足差额。
娄圭将各曹掾史们的谋划向何苗托出,但何苗并没有好的办法,因为南阳收上来的赋税就这么一点。差额的田赋不是胸前的两坨肉,做不到挤一挤就出来。
这是阳谋,南阳官场都知道的阳谋,何苗在其中挑不出一点毛病。
小宗族们不会因不交多出钱粮而获罪,盐铁漕运也是直接向少府和大司农负责,没必要听他何苗指派工作。
而且最主要的问题是,南阳今年的田赋数据已经报送到京师,就等各县上缴后送往洛阳。若何苗到时拿不出钱粮,又或是秋后案比时,前后数据对不上,那朝堂中的袁氏可不会轻易放过何苗。
这个把柄是何苗亲自送给袁隗的,毕竟这南阳太守之职不是袁隗哭着喊着要授予何苗。
经由这一宴,何苗已经察觉到迎接自己的是怎样一个局面。
而此时,朝廷封何苗为湖阳侯的诏命已经过伊阙,带着那三千户食邑的皇室恩德,慢慢赶往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