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的地主阶级大概能分成三种,其中实力最强劲、族内人口众多的顶级世家豪强,一般都以封邑为中心修筑庄园坞堡。这类豪族最喜在远离城池的山野中,用低价购置、兼并田地,名为隐居养望,实则藏匿人口。
家中没有世代公卿,身上亦无累世爵位的那些二流世家,则一般是紧着县治、郡治定居。这些家族中传有一两部经书,挨着城池官道便于学子求学,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们没办法想豪族那般,修筑如小城一般的坞堡,也难以聚农为兵,他们需要官府的力量来抵御乱兵和反贼。
寒门的特点是家有余财,能供养子孙求学,但他们亦没有财力去兼并土地,只能依附在实力更强劲的世家大族身后。寒门们要想维护与大族之间的联系,要么就是子侄有出息,能拜大族名士为师,靠师友的照拂;也有简单的法子,若寒门为世家大族的外支,亦可以靠血脉和姓氏保家门不辍。
娄氏在南阳就属于后二者之间,家中有诗书能传授晚辈,但族中未有高官在朝。而且在南阳诸多豪姓之间,娄氏又没有余力兼并土地,吸纳人口。
若娄氏是在青徐兖豫这四州,或是在除南阳以外的任意一个郡府之下,他们有机会跻身于二流世家,并以经学在当地攒聚足够的影响力。
可惜是在南阳。
娄圭回到家中后,与父亲报了白日见郡守的情形。他父亲倒是觉得以一五官掾为入仕始倒也不错,寻常郡守上任,能任这个职位的都是跟随郡守多年的心腹,或是非常受看重的学生。
娄圭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有希望争一个六百石之位。若那何苗是个聪明人,那他一定不会舍不得这官职,非但如此,何苗还会给娄圭足够的礼遇,最好是将此事宣扬到南阳境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若那何苗舍不得一个六百石,那娄圭就算不入其幕也好,省的自己被个愚蠢的上司拖累。受了何苗的官,就是跟南阳大族表明态度,自家少不了受到排挤和打压。娄圭不愿让家族因一个百石官就承受此等代价,就算没有六百石的郡丞长史之位,一个三百石的郡功曹也要吧。
莫要以为娄圭受征辟做官,只是承了何苗的情,他自己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娄圭还以为自己入仕与否,最早也要等到明日才见分晓,却没想到入夜后,何苗就带着亲随到了自家庄园外。
“郡守深夜来此,圭有失远迎,还请郡守恕罪。”娄圭得到消息后,亲自出门迎接,府中的下人也已经动了起来。
“怪我未曾先知会子伯,就贸然来访。”
颍川与南阳一隅之隔,荀彧也多少知道一些娄氏的情况,所以他建议何苗不要舍不得一个六百石之职。荀彧在得知事情经过后,便知道娄圭看不上一个五官掾之位。他也听说过娄子伯的名头,想着此人若无点真才实学,又怎能让人说其事迹?
何苗为示诚意,连拜帖都没来得及送,当日傍晚就遣一书佐指路,带着十几位亲兵去往娄氏庄园。
娄氏庄园离宛城并不算远,一行人快马加鞭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就到达了目的地,若是天色亮一些,他们还能更快一点。
何苗踏入府门之时,廊道上的烛火已经全部燃起,待娄圭引何苗走入正堂,娄氏家主,也就是娄圭的父亲已经站在门外,同何苗见礼。
众人入座后,何苗首先开口说道:“白天见子伯有些醉意,在下就没有把话说全。到我回院之后,越想越觉得此举不妥,遂寻了个识得路的人,带我来到贵府,与子伯把话说明白。”
“郡守但说无妨。”
“我今日与子伯一见,虽聊得不多,但已知子伯之才,心中已有计较要以子伯为佐。只是我并无任免郡丞长史之权,只能将子伯举荐于朝廷中,待诸公决断。是故,我只敢讲以子伯为五官掾,未将未定之事许出。”
娄圭之父闻言便道:“郡守乃持重之人,当能在南阳有大治。”
娄圭心中暗喜,脸上却不露声色,平缓说道:“我与族中已思虑过郡守之言,以圭之资历,能任一五官掾已是幸事,就待明日去城中与郡守复命,却没想到郡守先来圭家中。郡守礼遇,圭唯有以诚报之。”
说罢,娄圭起身走到堂中,伏地行了一礼。
何苗赶紧起身搀起娄圭,嘴中说道:“苗当不得,子伯有宰辅之才,万不可行此大礼。”
嘴上这么说,何苗心中却不是这么想。
娄圭?谁呀?老子有荀彧,还要啥自行车?
可千金市马骨,就是马骨亦值千金,万一这骨头上还有些肉呢?
在何苗想入非非之时,娄圭的话打断了何苗的思绪。
“圭今日见郡府官署内诸曹掾未在公房中,不知郡守可曾派人寻了?”
既然决定好了要受何苗举荐,那娄圭也不能不露一手了。要想快速获得新上司的信任,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帮其解决棘手的难题,而娄圭已有腹稿。
娄氏家主见自己儿子要聊公事,便示意舞乐暂停,让下人们离开,他自己也在侍女的服侍下回房。
“子伯如此问,想必是已有妙策。”
二人同入一席,娄圭给何苗说道:“南阳郡府诸曹皆各大族之人,诸曹掾如此作为,必定是受了大族之命。”
“子伯的意思是,要解决此事,得从大族入手?”何苗这般问道,心里却有另一个想法。
就这?连我这穿越之人都知道不能对大族下手,你这是要帮我还是要害我?
“是,也不是。”娄圭胸有成竹道。
何苗看着娄圭露出的浅笑,问道:“子伯何意?”
“张子议是太傅门下,非因罪去官,挂印之日又有如此举止,圭可推想,太傅必不想让郡守如意。而太傅亦任过南阳太守,与各豪族有旧,诸位大族的意思就是太傅的意思。
太傅与大族若不想让郡守在此为官,最直接、也是最快的方式就是在秋税与案比之事上下手,若其得手,轻则郡守丢官弃职,重则被押入京中,以待处死。”
白天时娄圭已与何苗简单说过此事,只是不像今夜这般详细。
“子伯可惧乎?”
“有何惧哉?”娄圭笑道。
自朝廷天使至宛城下诏,娄圭就在脑中思考过此事了。
娄圭昨日见到过使节,从其衣着与胯下之马就可知,此人必是刚受命就一刻不敢耽搁,直奔南阳而来。张咨任期未到,且去职之后并未被收押,可得知其并无罪状。
而张咨又是袁隗门生,如此匆忙让张咨去职,加上从各曹掾史处得知的大族态度,这些人必是要在秋税与案比这两个紧要出下文章,这才让张咨如此快交接,即日就回京中,远离南阳的纠葛。
南阳税收自有其郡情在,每年能收多少税,各家也是差不多知道的,不过就是数万石米上下,再加上数十万钱。
可不说别人,仅说张咨,他在任前三年就向朝廷上缴了近两万万钱的赋税,平均下来每年要上六千多万钱的税款,这与府库中的数字可谓天差地别。而何苗若想顺利度过旬月之后的案比,就必须要补足这个款项,至少也不能差太多。
“府库中的钱粮与往年上缴的税赋相差甚远吧。”
“还有五千万钱的差额。”
“郡守可曾知道张子议从哪里凑出的这么多钱粮?”娄圭有把握,当何苗得知自己要说出的这个消息后,一定会觉得举荐自己这个六百石物超所值。
“有所耳闻,一部分是盐铁供给,大头是除李、邓、阴与宗室外的大族分摊,不够的则是张咨从乡中运来,用自家的钱粮殿上。”
荀彧已经跟何苗说过此事,当何苗将其说给娄圭听后,娄圭嘴角一扯,心想要拿出点真东西来了,不然自己得让人比下去。
“看来郡守手下亦有高人,圭且再问郡守,可知那些大族为何愿意分摊,他张子议又是从何处拿来的这么多钱粮?”
娄圭心想道:新郡守可能知道大族为何愿意分摊钱粮之税,但他绝不会知晓后者,他手下又没有南阳士人,旁人绝不会得知此中机杼。
“因张咨手中有举荐孝廉的名额,南阳郡在户人口近两百万,每年可举荐六人,这就是为何,那些大族心甘情愿给张咨送钱粮。”(注)
“郡守还未说后者,以张子议家资,每年从何处得来这上千万家资?”
这个隐秘就是娄圭敢要六百石之职的依仗。
“此事我亦有耳闻。”这件事也是荀彧告诉他的。“南阳太守张咨为颍川人,颍川太守阴修则为南阳人。”
仅从阴修之姓氏就可知其家世。
何苗接着说道:“诸宗族难得举孝廉,故其不用给张咨面子,可李、邓、阴三氏不同,其家中子辈必须得举孝廉,以保其家门不辍。但这三家与旁人不同,他们不能,也不敢直接给郡守钱粮,以交换举荐名额。同样,他们也不敢强压张咨,让张咨将手中的名额拿出来进献给他们三家。”
这三家与其他世家不同,不仅其先祖都入过云台画像,其家中女子亦入过宫廷为后。又为功臣、又为外戚、又为公侯,这让三家不得不谨慎一些,至少不能让人捉住把柄。
“于是乎,李、邓、阴三氏就将钱粮以低价售与颍川世家,阴修则将颍川世家每年拿出的钱粮分润给张咨家,张咨再将这些钱粮拿回南阳郡,以自己的名义上缴为秋税钱粮。
张咨在其中未贪墨一分,李、邓、阴也没坏了规矩。双方其乐融融,李、邓、阴用更少的钱粮换举荐名额,拿了实惠,张咨则收获了声名,又完成了师长交给自己的任务,维护好了与南阳大姓的关系。”
举荀彧为孝廉的就是阴修,所以荀彧能知道得这般清楚,为了他与他侄儿荀攸的两个孝廉之名,荀氏可是出了不少血,他的亲弟弟荀谌也只能受袁绍征辟做个幕僚,还不知何日能轮得到他举孝廉。(注二)
注:东汉时,和帝(公元89年-105年)采纳丁鸿和刘方的建议,改以人口为单位;郡国人口不满十万,三岁(年)举孝廉一人;不满二十万二岁举一人,二十万岁举一人;四十万举二人;上至百二十万六人。
不管人口多少,最多只能举荐六人。
注二:陈志《钟繇传》裴注引谢承《后汉书》:南阳阴修为颍川太守,以旌贤擢儁为务,举五官掾张仲方正,察功曹钟繇、主簿荀彧、主记掾张礼、贼曹掾杜佑、孝廉荀攸、计吏郭图为吏,以光国朝。
阴修担任颍川郡太守时,在此期间提拔了钟繇、荀彧、荀攸、郭图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