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外的李氏庄园中,留宿于此的郡府曹掾几乎都睡到了午间,醒来不久,李氏的婢女们又引他们前去用餐。
席间,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引得欢笑中的众人注目。
“李仓曹,小弟斗胆问一句,不知我等要在这庄园内等多久?是否那新郡守一日不来,我等就一日不去郡府?若那新郡守铁了心要法办我等,我等这作为,不是将口实送给他吗?”
说话的是学官掾史,姓黄,名达,其族中虽也殷实,但比不了那些位于堂内上座之人。
堂内有将近十人的出身与黄达相似,他们也有这个疑问,只是并不敢出言恶了那几个大姓子。
位于堂内正中的李严还没说话,樊氏出身的督邮掾樊重就出言驳斥道。
“好你个黄学究,昨日你在席间可不是这般说的!是谁喝了两口酒就嚷嚷着要给那屠户子好看?怎只过了一夜就似变了个人?”
樊氏亦是南阳大姓,凡事都以李、邓、阴三家为首。
“樊兄说的在理,我记得昨日就你姓黄的最欢,是不是此餐无酒,你出言向我兄长讨酒喝?”李严不好说话,同样是李氏旁支的田曹掾史李奂出言讥讽道。
“伯明不可胡说,还不给黄兄赔礼!”
李严出声训斥自己的同族兄弟,奂字有文采鲜明之意,故家中长者为其赐字“明”,可没想到李奂却善于将这文采用在讥讽旁人身上。
李奂听到兄长在自己表字上拉长的重音,也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激动了,于是给黄达鞠了一躬,诚恳地赔罪道:“道远兄,方才是奂迷了心窍,还望兄莫要怪罪。”
“伯明兄言重了,我方才之语亦有不妥。”
别人给了黄达台阶,黄达也顺着台阶退一步,之前他那几问确实过激了。如果他站在李氏的角度想,自家设酒置宴,好生招待同僚,还免去了他人的两难选择,到头来,自家邀来的这些人中还有人拆自己的台,黄达遇到这种情况也会忍不住讥讽两句的。
黄达知道了自己的错处,自己不该当众诘问此事。
就像在郡守府内其他的边缘官吏一样,他们心中虽然也着急,但知道什么该说,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这种情况下,等着能做决定的人出言就好。
但说是这么说,要让黄达等人完全不着急是不可能的,何苗也许不敢对付豪族,但不是没有可能用他们来出气。族内可能不在乎何苗的怒火,但对于他们自己而言,若是失了官身,最好的结果就是回族中的族学去教授小辈读书,一辈子就要待在乡里,此生不能完成宏志。
李严也知道众人的顾忌,于是便站出来解释道:“诸位同僚!我等都是南阳人士,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张太守乃太傅的门生,在我南阳亦是帮了我等甚多,难道诸位不思报答乎?”
听着李严在台上的表演,小族出身之人都在腹诽:帮了你等甚多,却也压了我等甚多。
他们都知道孝廉名额之事,那张子议只敢拿小门小户开刀,要求拿重金换一个举荐的名额。再看向那几家,不用出什么钱,便可每年都分得到一二个孝廉之位。
心中如此想,但众人却不敢表现出来,笑着听李严继续说道。
“若有人今日要走,回府衙找那屠户子伏低做小,我李严绝不阻拦。我昨日设此宴,不是想着强留诸位,而是顾念我等的同僚之情、乡友之谊。
诸位好生想想,若我李氏起头,与邓、阴等共抗郡守府,而诸位因一念之差,晚了半日响应,或是迫于何苗强压,不敢应答,那我筹谋的几家会怎样看待诸位的宗族,诸位的宗族亦会如何看待诸位同僚?”
李严将这些人拉拢来主要是为了壮声势,好让自己在对抗何苗时显得不那么显眼,但若说他一点都没有顾念同僚之情也是假的。他要真不顾念此情,那他自己的声名就会受到极大的损害,他李严还没有无畏、无私到牺牲自己来成就宗族。
“话已至此,谁要走?谁要留?”
“我留下。”
“我愿以正方兄为首。”
“...”
李严话都说到这了,若这些人还不识趣,那就只能怪他们自己蠢了。
在一片赞同的声音中,亦有人出主意道:“我等是否要遣人去城内盯着那何苗,寻寻他的错处?”
此人倒不是想寻何苗错处,而是单纯地想知道何苗是什么反应,若有变故,他才好应对。
“赵兄莫要急,郡守府内有我眼线随时盯着,每日都会通禀消息。”
此话一出,那些小族出身之人都有些戚戚然。各曹掾史都到了李府,曹内的胥吏也被他们遣散回家中等消息,郡守府中,就只剩下些做杂务的书佐小吏。
可这些大姓,连这种没有任何职权,手上也不沾任何政务的仆役也要掌控在手中,这叫这些掾史的心中怎么能放得开。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这南阳郡是人家的呢?自己宗族也不过是在人家手下混口饭吃,做什么都要看人家的脸色。
在众曹掾还在等待李严消息的时候,郡守府外面已经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叫那何苗出来,给我等一个说法!”
一群身着玄色、赤色衣袍的人围在郡守府门前,领头人的见冲不进这被兵卒堵住的府门,便出身嚷道。
这些人都是从棘阳赶来的汉朝宗室,乃正儿八经的光武一脉,虽说清河孝王一系的刘氏子孙已经坐了好几任天子,可从来都没有人敢瞧不起舂陵皇室。
“莫不是要等老夫去崇德殿中请一封诏命之后,他何苗才能见我等!”
老人言语中已有胁迫之意。
“宗老怎发得如此大火气?快进府来歇息一番。”
娄圭的声音从郡府内传出,门外的兵卒们让出一个仅能供一人通过的缝隙。
如今在南阳的舂陵一系虽已没有爵位在身,可自光武至今,这些自诩为皇室正统的舂陵宗室却牢牢把持这属于他们这一支的封邑,即便是有后代因罪得诛,其食邑也还是留在这一系内,被宗老把持。
宗老,顾名思义,宗族中年老之人,也是最有话语权、最具权威的人。
“歇什么?他何苗不是要褫夺我舂陵宗室之地吗?不是从京中带了兵士来胁迫我等吗?今日我舂陵一系数得上号的人都在他府门前了,要杀要剐,他看着办。”
这宗老一副不合作的态度。
“宗老,这都是误会。”
娄圭人在公房坐,锅从天上来,他刚做完分发文书给各县之事,就听到府衙外面有宗室来吵闹。于是娄圭便去找何苗,准备旁敲侧击问一问出了何事,为何外面的人一直在直呼郡守之名。
何苗也觉得奇怪,从底下士卒报来的消息得知,府门外面的人自称为舂陵宗室,但何苗自想也没惹到他们啊!还是士卒后面说了土地的事,何苗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件事定有蹊跷!
朝堂来的天使刚刚才将封赏的诏命送到宛城,这些舂陵宗室不过一两个时辰就能得知此诏命?还能从封地飞到宛城来找何苗问罪?
要知道从棘阳到宛城,与从宛城到洛阳也近不了多少,这些宗室就是再快,至少也要一日才能从家中赶到宛城郡治,更别说这消息递到棘阳又要多少时日。
恰好娄圭前来问何苗,外面发生了何事。
娄圭既然已经问了,何苗就不好隐瞒,遂将封邑的事情告知给了娄圭,并且明说了自己不会领这些封邑。
知道前因后果后,作为郡守之下第一佐官的郡丞,现在还是郡功曹的娄圭,自是当仁不让的要处理此事,于是他顾不得思考何苗所言的太后之事,出门来好言劝慰这些宗室。
“郡守说了,他刚至南阳,未建功、未立徳,怎能凭空领这些封邑?郡守已遣人上书朝堂,说什么也要辞了那些封邑。”
娄圭如此跟宗老解释,其他宗室成员也大听着。
“娄氏小子说的话可当真?”这宗老自是识得这位在南阳小有名气的士人,娄圭以前还造访过棘阳,受过他的招待。
“千真万确,小子怎敢诓骗宗老。”
娄圭此话一出,这宗老一口老痰就吐在娄圭脚下。也亏得这宗老知道士人的脸面有多重要,要是遇到旁人,这口老痰说不得要吐在人脸上。
“真当我老了?不堪用了?还是欺我舂陵宗室在朝中无人?我等已经知道了,那何苗享了他妹妹的遗泽,得封三千户食邑,还是抢的湖阳长公主封邑。洛阳已经有人报信给我等,说他何苗领了五千兵来南阳,就是要来取我舂陵宗室之命的!”
此话一出,娄圭也不知该怎样回答,矗立在原地。好在此时府衙内有人走出,接过了宗老的话头。
“我来南阳是牧守一方百姓,守国土,带兵南下也只是为抵御黄巾残党,怎会取人田产,诛国朝宗室之命?此话是谁人所说,宗老是否敢通其姓名,何苗手中虽只有五千兵卒,亦要领兵北上,诛此奸佞小人,以振朝纲!”
何苗此话振振有词,脸上亦有正气,让人信服。
“那你领太后遗泽又要怎么解释?”
反驳何苗的不是宗老,而是后面人群中的一个年轻宗室。
“太后自然好好地居于长秋宫中,你说这话莫不是在咒太后?”何苗一声急斥,又转头问宗老,“斗胆问宗老一句,此人是否是在咒骂太后?”
“我倒觉得不是,这小辈只是想跟郡守讨一个解释。”
宗老的话也不容置喙,看样子是非要维护刚才说话之人,也不打算给何苗面子。
“老夫虽不通军事,却也知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乃用兵之道。郡守是带过兵的人,我等又怎知郡守说的话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