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荀彧是否信何苗,荀彧自己也不清楚答案,但他知道,何苗不像是想行谋逆之事的人。
观其行止,何苗行事虽有僭越,也亦会行那种只有世家大族才敢做的事,但他并不同他人一般,对权位、财富有着超乎寻常的执念。
何苗有家资,有爵位,可为了手下军士的口粮,他情愿将这些财富全换成粮食,以供给士卒吃饱。
荀彧见过其他统兵之将,也在郡县内任过职,入京之前,他就是颍川太守府主簿,知道颍川的郡兵每日的配粮为多少。
郡兵大多是役兵,每年服一至三月的兵役,到郡治中时,往往要自己带足口粮才不会饿着,郡里面发那些吃食还抵不上一餐的半饱。
可何苗不同,那些兵士跟他到南阳来,何苗就打定主意要让他们吃饱饭。
荀彧问自己,为什么他会不听父亲之言,要投到何苗麾下?可能是那三次恩情,让他不知道如何报答;也有可能是何苗亲手做的那饭食,让他感受到了赤城;亦有可能是他中箭当晚,何苗一个又一个地亲手为受伤的兵士治疗,又对士卒嘘寒问暖,直到后半夜才睡下。
是哪一个原因呢?
荀彧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要如何回答何苗的问题。
“彧信。”荀彧知道何苗不是那种人。“但彧望车骑舍了这三千食邑。”
“为何?”
这三千食邑中,若土地和人口都是足额,那一年该有数万石粮食和数百万万钱能进何苗口袋,这些钱能养不少兵呢。(注)
“车骑加领的食邑是在湖阳吧,车骑可知这湖阳是谁的封邑?”
荀彧所问,何苗还真不了解,但听其语气,这些食邑应该有不少问题,也许朝中的加封就是不怀好意。当然,也有可能是董卓知道其中内情,斡旋了三千食邑给太后“赔罪”,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愿闻其详。”
“光武长姐,湖阳长公主刘黄。”湖阳县的情况也就只有世家大族才得以知晓。“湖阳长公主早年丧夫,后要光武为其说媒嫁与宋弘,宋弘不从,湖阳长公主就请得光武诏命,准许她为宋弘修道守节,遂将自己封邑土地交于南阳道馆耕种。(注二)
长公主膝下没有子女,其死后,光武未曾将其封邑收回,而是交由南阳宗室打理。耕地的人是道士,享用食邑的人是南阳宗室...”
荀彧说到这里,何苗已经明白了其中关节。自己若要拿这食邑,就会树两方强敌,不,可能还会树立更多强敌。
而荀彧没有说明的是,宋弘与后来的章帝宋贵人同出三辅,宋贵人子为清河孝王,孙为汉安帝,曾孙为汉顺帝,玄孙为汉冲帝。桓灵二帝亦是宋贵人之后,而灵帝首位皇后宋氏就是宋贵人曾侄孙女,曹操第一次也是因为这宋氏牵连。
这宋氏虽没有享用这食邑之权,可任谁提及湖阳,都不得不提一句宣平侯。说起宣平侯,又不得不提起桓谭,正是宋弘举荐,光武才又起用桓谭这位新莽旧臣。
桓谭乃龙亢桓氏先祖,亦是经学大家,如今掌管南军的羽林中郎将桓典就是其后代。
恶了宋氏,也难保桓氏不会对此行为产生什么想法,而桓典又是何进心腹,代表着何进手下的一大批人。何苗若日后想继承其兄长的势力,桓典此人事关重要。
“既然如此,我就附奏一封书信,请伯喈公帮我进言,把这些封邑推了。”
何苗本就打算上书,这份奏章与那两个孝廉有关,与张咨亦有关,甚至还与荀彧有关。这份奏章是由娄圭的计策中衍生出来的,何苗想了一晚上才想出此计,但何苗并不打算跟娄圭透露。
若不是需要考虑荀彧的想法,何苗这份奏章还会更激烈些。
“我欲请文若帮我拟一份奏章,揭张咨买卖孝廉名额,再举阴修生财有道,常年能低价从南阳购入粮食,举其为少府。这份奏章是要直接送到卢子干处,还请文若多加考量。”
阴修也算荀彧举主,所以何苗才会举荐其为少府,又让荀彧写奏章,而不让娄圭知晓。
荀彧闻言,立马知道了其中关节。虽然阴修可能更愿在颍川做一任郡守,但入朝任九卿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且其人也的确擅于行计事。(注三)
何苗若想要在南阳待下去,今岁田赋案比之事迫在眉睫,且一定会与阴氏染上因果。举荐阴修为少府,将其抽离南阳颍川这瓜葛颇深之地,也能尽量免除荀彧与阴修交恶。
为何要将这份奏章送到卢植处呢?
君子可欺之以方,以卢子干之脾性,得知张咨事后,绝不会当作没看见。
荀彧在屋内写奏疏,何苗亦在旁边给蔡邕写书信,而后府衙书佐来报,说娄圭到了。
今日,南阳郡守府的各曹之中依然是空空如也,何苗与娄圭就在正堂相见。
“回禀郡守,前事已经办妥,就等后效了。”
“辛苦子伯,举荐子伯为郡丞的奏书我已经遣人送去,先请子伯以功曹史之职行郡丞事。”征辟一个三百石的功曹还在何苗的能力范围内,再说了,张咨离任之后把功曹史也带走,何苗这样做也不算逾制。
“郡守欲以我为功曹,是给圭出了个难题啊。”
汉代的官吏考勤制度在历朝历代中也算宽松的,五日一休沐,还不要求严格的上下班时间,只是有一点,即便是二千石也不能违背。汉代官吏有朝廷配发的房舍,非休沐之时,官吏只能住在属于自己的房舍中。(注四)
各曹掾史昨日就没在房舍中住宿,今日午后也未曾来上班,已是逾了制。但无论是何苗还是娄圭,都很难下决心以这个借口惩办这些人。
事情一旦传来,朝堂内只会说为何张咨在任时就没有此事,而你何苗一上任就出了这些幺蛾子?
况且处理这些官吏,就是打世家大族的脸。即便这些百石吏只是大族们的旁支,或“恰好”与大族同姓,但这些地头龙只会认为你何苗要与我们开战。
当然,何苗也没有打算让娄圭处理此事,而是功曹史这个职位特殊,从这个职位上将娄圭举荐为郡丞会容易地多。
“子伯说笑了,这些人就随他们去吧,不用管他们。”
“那圭岂不是无事可做了?”
娄圭只是在打趣,要坐稳这郡丞之位,还得拿出些真东西来,而他已经知道上任之后要从何事开始做起。
娄圭必须要在他的计划浮出水面之前,将各县的钱粮催缴征收上来,不然一旦郡守府插手到了盐铁事中,下面的六十六县就不会再听郡守府之令,凑足钱粮之事就成了镜花水月,到头来只能一场空。
要知道,娄圭与何苗的谋划中亦有涉及到各县,光凭酒肆中那郑矛的谋划,可不能从铁官处拿到足够的钱粮来。
“来人。”
门下书佐小吏应娄圭的命令,到功曹公房前待命,他们已经知道这人被郡守举荐为郡丞,不是他们得罪的起的。
娄圭在公房中写完一封文书,就让一人进来拿走,送到文书上的县城。
注:《前汉纪·文帝二年》(荀悦著)记载有晁错与文帝的对话:“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作者不过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三百石。”
若按这个记录推断,每户五人有两个劳力,能耕种大约一百亩地,年收入就是三百石,则三千户每年的收成该为一百万石粮食上下。
田租三十税一,有三万余石粮食。
灵帝末期收的亩税是每亩十钱,三十万亩地就是三百万钱。
算赋(成年人头税)一百一十二钱每人,算每户三人,三千户就是一百万钱上下。
口赋(未成年人头税)每人二十三钱,算每户二人,三千户就是十三万钱上下。
总计三万余石粮食,四百余万钱上下,还没算上践更一月和三日徭役的收入。
注二: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典故。
注三:阴修举荐钟繇、荀彧、荀攸、郭图、杜佑、张礼等人,其中郭图家世明显不如其他人,但还是以计吏之身得到举荐。
注四:《汉书·曹参传》记载:“相舍后园近吏舍,吏舍日饮歌呼,从吏患之,无如何,乃请参游后园。闻吏醉歌呼,从吏幸相国召按之,反取酒坐饮,大歌呼舆相和。”
说的是曹参的宿舍与吏员的宿舍很近,吏舍天天饮酒高歌,从吏很难办,就请曹参来处理。曹参到了之后,知道官吏醉酒高歌,便把从吏也拉在此处,取酒来对饮,一起卡拉OK。
吏应指官,从吏应指吏员。
注五:阴修到后面还有几个情节,不是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