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金秋,桃源山野,绿中泛黄。
一棵棵桃花树掺杂其中,隐隐又添了抹浅红色的淡妆,引来乡里乡外都传出阵阵非议,啧啧称奇。
这叫倒春阳,属于极为反常的现象。
按理说,桃花树开花在三四月份,在十一月会彻底进入休眠,可虽然不常见,但十月到十一月是有可能出现气候回暖的,这就会让某些灵植误认为春天到了,再次绽放开花,于是才有眼前的满山桃红。
景象其妙,却不是个好兆头。
十月到十一月有可能气候温暖,可到了十一月则必然阴寒骤降,灵植们应对不及,则会迅速凋谢,概无生机,莫名就让附近的山野灵气骤降许多,桃源洞天的气运也必受影响。
所以,村里的老人们才会相继露出愁容,他们明白,这代表近来可能会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已是黄昏时分,白衣女剑修一个人独坐许久。
她忽从河岸起身,迈开双腿,朝铁匠铺子而去,看似轻松随意,只有她自己知道,每走一步,都沉重至极。
钟灵剑胚,蕴含丰富灵性,是最容易养出器灵的先天器材,是每个剑修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取的稀有珍宝,剑修的上流圈子甚至有种不成文的说法——没有钟灵剑胚铸成的剑器,担不起剑修二字。
白有容当然也想要。
纵然一品仙踪位列十大仙门,眼下也只拥有三条钟灵剑胚,可门中不乏惊才绝艳的剑修,尽管白有容自认天赋不差,终归却没有过硬的家世,还是有可能与那三条钟灵剑胚失之交臂。
正如她的师傅所言,这件事终将会成为她的一个心结。
杀了元皮皮?行吗……
修仙之路,步步为营,寸土相争,用一个孩子的命,换她一条通天大道。
大概是值得的。
只是苏观宝……可以先将元皮皮杀掉,再将苏观宝带走,反正那位学院小师心思肮脏,她偏不让他如愿,叫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至于此地山主,虽有朝廷官印可调动洞天福地的磅礴灵气对她实行压制手段,可她只要避其锋芒,不与之交锋的话……要离开其实也不难。
白有容再无顾虑,脚步不经意间便加快了几分,想着尽快动手,迅速离开,浑然不知满身气机倾泻,已是充满戾意。
“呼——”
是风来。
十月清风铺面,夹杂轻微冷意,让这位女剑修陡然打了个寒颤,顿时满脸恍惚,虚汗不停从后背渗出。
她看着手中的雪银色剑条,如梦初醒:“我这是……在干什么?”
然后向着风来的方向……那里上有一片高山耸立,下是清澈河流。
白有容抱剑躬身,极其恭敬地拜了三拜:“弟子心境不稳,险些铸成大错,不知是何方神灵庇佑,在此由衷感谢。”
说着,她已转身,再次朝铁匠铺子走了过去。
清澈的河流上,三十多条小舟陆续飘过,独坐最后一条的裴顺,看了看白有容,又看了看她跳过自己直接望向的那一座座高山,眨了眨眼睛,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
“已经做得这般明显,你还猜不出我有些玄机?”
他甚至还看见那位白衣女剑修走到铁匠铺,恭恭敬敬地对那名铁匠学徒施了个礼,并通过神识感知,听见她郑重其事地说道:“前辈,这份机缘我无福消受,归还于你。”
沈小山正在凉棚里堆着干柴,见状不由也是眨了眨眼睛,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姑娘该不会没注意到……是我给她种了一丝戾气?否则大可不必将钟灵剑胚交还啊?自己也纯当赌输这一局,轻视了她的沉稳心境,赔了条钟灵剑胚不是?
还是……她是不是暗藏什么诡计?想要算计我?
沈小山罕见地有些紧张起来,小心翼翼接过钟灵剑胚,试探道:“你……有什么打算?”
白有容认真道:“毕竟有武宗先帝铁律在前,还是劝前辈不要无事生非,只是我人言微轻,想必前辈亦听不进去,只恳请前辈莫要伤了苏观宝,她是我一品仙宗要的胚子。”
沈小山有些惊喜,钟灵剑胚毕竟珍贵,如此失而复得自是妙事一桩,便笑道:“你无须拿一品仙宗压我,我本就无意伤害那孩子,放心好了。”
白有容行礼告辞。
沈小山目送她远去,心中仍有顾忌,急忙指尖连打,却半天算不出有什么算计……
他终于满脸古怪地说了一句:“这女子真是胸大无脑……”
“可不是么。”裴顺独坐小舟,在学生们的簇拥下回了学院,对沈小山这句话,是深感认同。
原想着,这位小山楼主所谓的大剑修出面,既能解了董西岳想害苏父苏母的危机,也能借他的钟灵剑胚借花献佛,当是自己利用白有容后,对她的补偿。
没想到,这妮子竟是凭智力硬伤,生生将这份机缘给败没了。
“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
平安班的学生们,有些直接回了桃源乡,有些则找上贤良班的玩伴,吹嘘今日见闻。
裴顺与楚南打了个招呼,便往僻静小巷走去,迎面却撞见了一人。
陈齐礼脚步不停,擦肩而过时呢喃一句:“夜里我去找你。”
裴顺脸色惊奇,同样脚步未停,只随意应了声:“好。”
奇也怪也。
这老阴棍来此桃源洞天四十年,与他说的话不超过十句,今日抽得什么风?
……
铁匠铺外,元皮皮背靠一颗大石,遥望河岸对面的一片桃花林。在桃源乡死去的乡里,都会埋在那里,包括他的娘亲。
他此时手握一张残旧的黄纸,上面的本就乏力所写的字迹,被岁月磨得更浅。
元皮皮愿意听先生的话,要力争上游,是因为娘亲的绝笔信中,也有这四个字。
信中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张纸,嘘寒问暖当然也有很多,可最让他在意的,不过两句话。
“皮皮,你要长本事,桃源乡太小了,你一定要到外面去看一看,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娘亲希望你力争上游,不轻言放弃,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这才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
“喂,元皮皮,你想什么呢?”
黝黑的少年吓了一跳,急忙将信纸塞进怀中,看了眼苏观宝,又把脑袋探出大石,才见苏父苏母离开的背影,不由松了口气。
苏观宝掩嘴笑道:“你还是那么怕我爹!”
元皮皮脸色涨红:“谁,谁怕他!你怎么不跟你爹娘回去?”
苏观宝道:“小师让我陪着你啊。”
元皮皮骂了句“死脑筋”,便看向那个在凉棚下堆柴的大青年,奇怪道:“刚才那个女人找他做什么,该不是连他也被看上了?”
苏观宝看着元皮皮一双眼睛充满了不甘,难免也有些黯然。
对于这个与她同时被选入小师小院的伙伴,苏观宝原本是不太喜欢的,甚至有点害怕。毕竟有父亲的种种劝告在前,说什么元皮皮性情顽劣,连他老子都敢打。
可是……
与元皮皮每日打扫小院的任务不同,她隔三差五便会被小师差遣,谓之某山有机缘,便要每日动身前往采摘药草灵花,往往一去便是大半个月。
那还是年初的事情,是她第二次上山采药,归途中仗着对山路已是颇为熟悉,跑得飞快,结果一个平沙落雁把腿给摔折了……
小师替她包扎后,便给了恩典,说先调养些时日,近日不必再上山。
可她分明看见了小师脸上有一丝失望的神态。
那是她初到小院的第二个月,父母所说「别让小师看低了」的话正当谨记在心,十二岁的小姑娘哪里想得更多?第二天清早,毅然找了根木杖,咬着牙继续上山。
说起来,她骨子里这份倔强虽然藏得很深,却也不逊于元皮皮。
对于她的逞能,小师倒是没有阻拦,只让她小心一些,倒是在她离开学院后,那个还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整日只与小师犟嘴的黝黑少年,却是扔下扫帚跟了出来。
“你就是个傻子,姓裴的就是个疯子,我要帮你也是傻子……唉,上来。”
于是乎,元皮皮背着她,她背着竹篓,爬了半个月的山。
也正是那段时间,她与元皮皮无所不谈,越发亲近,知道这家伙并非父亲口中那般顽劣,只是脾气臭了一点。
虽然,在她脚好了之后,元皮皮没再同她一起上山,俩人常在小院,话也再次变得少了起来,但小姑娘的心里,却已经将这个黝黑的少年当成了好朋友。
苏观宝知道元皮皮的志气,也从小师口中得知他资质低劣,对此,她也只能时常予以无力的宽慰。
“元皮皮,也不一定就要成为修士嘛。”
“你不懂。”
凉棚下的青年堆好木柴,拍了拍手看向俩个孩子的背影,略作思索,心起推算。
半晌过后,他举目望向对岸,见一片黄绿、夹杂浅红,不由面露喜意,动了杀机。
“好妙的一个倒春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