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不是一个人?
谢还取出了半个残缺的白玉镯子,说上这样一句话,无非在表达自己与裴顺一样,同为穿越者。
裴顺没有掩饰心中茫然,大大方方写在了脸上。
谢还见状笑道:“两百年都没走出新手村,你可真耐得住寂寞。”
裴顺长长叹了口气,却是刻意为之,实乃电光火石间,心中有了大胆的盘算。
一瞬间,他仿佛卸去了所有伪装,神色颓然地说道:“我害怕。”
谢还情真意切地点了点头:“我理解,不然你怎会在新手村苟这两百年。”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出奇地平静,丝毫看不见有肃杀气意:“我啊,也是太久没人倾诉了,才会与你聊这许多,两百年来,我们这些天选之子,但凡见了面,便要分出生死。”
这些天选之子……
新的线索:穿越者不止两个。
裴顺抬起右手,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一个白玉镯子:“为了这个?”
谢还颇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裴顺心跳迅速加快,他竭力克制脸上表情,故作唏嘘道:“因为这个镯子,你手上沾惹了不少杀生业障吧,你有没有想过用另一种方式保护自己,而不是杀生。”
谢还听得大惑不解:“比如?”
裴顺暗暗窃喜,从对方表情迅速得出了初步结论——谢还性情乖张,杀伐果决,兴许还真有可能……没考虑过将妖物养在镯子中的小天地!
兴奋之余,他更充满紧张,既担心这种情绪暴露出来,使对方起疑心,更担心对方从自己言语中听出玄机,
便赶紧顺着话头往另一个方向言说:“因为这个镯子,大家都变得冷血无情了吧。”
“那些宗门弟子也好,府师也罢,明明是你力所能及的范围,甚至是信手拈来的一件事,你却宁愿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谢还不由露出同情神色,却不是同情那些死去的无辜者,而是同情裴顺:“也许,一直没有离开桃源乡是你的幸运,相信我,你这样的人,没办法在这个世界生存。”
裴顺心中仿佛大石卸下,长长松了口气,只是脸上又故作不忿道:“为了生存,就能枉顾众生性命了吗!人族也好,妖族也罢,难道我们就没有其他方法保护自己了吗!”
其他方法,当然就是将妖物纳入小天地之中,比如他没有杀害小白,但小白却能够保护他。
不过,他要刻意引开这个话题,以免谢还想到他有可能在白玉镯子的小天地中养着妖物,同时又要继续深入试探,试探谢还有无这个思路……
可谓绞尽脑汁,生怕说错一句话。
幸运的是,谢还没有这个想法。
他只是理所当然地说着一件寻常至极的事情:“保护自己?手持秘物的天选之子,竟然想着怎么保护自己?难道不应该想着改变世界、创造一番宏图伟业?”
“呵,罢了,我算是明白你是怎样一个人。”
“就算是为了保护自己,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你不当刀俎,便是鱼肉。更何况,你指责我无非是五十步笑百步,沈翠亭的死怎么说,你就没在桃源洞天有过杀戮了?”
裴顺解释道:“是他在桃源洞天胡作非为。”
谢还满脸嘲弄,扬起半个残缺镯子道:“你倒是告诉我,它的作用是什么,它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裴顺默然。
谢还便笑了,笑得有些癫狂:“我们称它为秘物,它是上天的恩赐,我们得到了这份恩赐,我们是天选之人,我们是神明!”
“别说普通人,就算是修士,大修士!大妖王!也只是我们的享餐肉食,因为我们一场生存的游戏,就已经位立于众生之上!”
裴顺抓住关键,疑惑道:“生存游戏?”
谢还出奇的有耐心:“秘物之间,能够互相炼化,我们这些人但凡见面,就要分出生死,而且我们会主动去找同类。”
“我们的生存之道,就是比拼谁能斩杀更多大修士、炼化更多大妖!谁能更快爬上顶峰!然后将脚下的人踩死。”
“也有人想要炼化我这个,只是他没能得逞,但很遗憾,我也没能保住,所以它成了这个样子。”
裴顺并不关心谢还过往的经历,他只在意对方此时的目的,在意自己的计策能否生效:“所以,你想要抢我的。”
谢还毫不掩饰:“只要把你的秘物炼化,我的秘物就能重塑。”
裴顺强忍着万般紧张,连每个吐字之间的间隙都拿捏得分寸恰当,营造出祈求的语气:“我可以把它拱手相让,我这个人没什么理想,只想平平安安。“
谢还极认同地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不过我这个人很谨慎,你活下去,即是我的破绽。”
裴顺紧皱眉头,一脸的威胁相:“哪怕我把它毁了?”
谢还不以为意:“毁掉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你可以试试。”
裴顺倒是没想过真把镯子给毁了。
他只是故意如此。
天上乌云渐渐散开,皎洁的月光洒落广场,映照在裴顺那张心灰意冷的脸上。
他再次叹息,吐出寒夜里的一口暖气:“给我个痛快的。”
谢还同意了:“好。”
裴顺依依不舍地看着白玉镯子,好半晌才露出决绝神色,将手上的物件抛了过去。
谢还抬手接住,尽管在刻意压制心中情绪,可目光中仍是难掩兴奋。
裴顺满脸的绝望,心中则燃烧着熊熊希望。
成败在此一举!
对谢还来说,杀生大概是件极具快感的事情,他也追求这种快感,享受这种手执生杀大权的时刻,享受这种天下人惟我独尊的傲慢。
所以,才会以蔑视者的态度,轻蔑于他,与他长篇大论,还极为不屑地说出一句“自己也是太久没人倾诉,才与他说这许多”。
所以,才会以长辈的身份,与周振大谈世间道理,俨然一副俯瞰众生的气度。
实则,无非满足自己内心的虚荣罢了。
可裴顺不一样,来此世上,他的阅历并比不上谢还,他也不曾真正见识过谢还所说的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但有一点,他不似谢还这样自比天高,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碾压众生,所以他当初讨一份余生得意的方法,是待在桃源洞天里。
他对这个世界,存有恐惧,或者说……存有敬畏。
他害怕,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个胆小的人,所以才会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拿人性命,比如沈翠亭,比如方想,他不敢留给敌人一丝一毫的反应机会。
他也不像谢还这般,敢将自己的底气写在脸上,他没有这种气魄,他小心翼翼地藏得好好的。
杀人不过头点地,慢一刻、多一招,都是风险所在。
所以,当他看见谢还信手将白玉镯子塞入怀中后,仍是摆着一副绝望神色。
他想过无数接近谢还的方法,但最后发现全部没办法奏效,对方一柄成双飞剑,足以在自己有任何动作的时候,将自己当场斩杀。
他步步为营,字字珠玑,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营造出自己绝望赴死的处境。
然后……
“好啦,废话说得够多咯,得把你杀了,我还要找个稳当的地方炼化呢。”
谢还轻松诉说着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也根本没有认为这会有什么意外。
他比谁都更清楚,刚离开新手村的裴顺根本没有反抗能力,正如他当初那样。
可是,就在他刚将镯子塞入怀中时,就在他想要将手掏出来时,却听内衣似乎传来轻微的撕裂声音……
再就是皮肉绽开的声音、肋骨断掉的声音,最后,皮肉的冰凉感、以及从心脏开始,延伸到各处筋脉的刺痛感,才迟缓地传达出来。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谢还只见眼前一片白色,下落之间、冰雪般的秀发随风扬起,掀开了一张俊美脸庞,两只灰杏色的眸子,相距他眉心不过几寸间隙,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略有紧张的呼吸。
小白弓着身子腾在半空,一双腿微微屈起,尚且没来得及落地,可他那只洁白无瑕的手掌,已经连同手臂贯穿了谢还的胸膛。
他贯穿谢还胸膛的手,还握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他并没有丝毫的迟疑,反而有些急促,在手臂进势还未完全停下的时候,就将心脏捏成粉碎。
时间仿佛定格了。
时间又没有定格,因为小白在捏碎心脏的下一刻,便反势抽手,在双脚落地时迅速借力倒退飞去,落在裴顺身边。
向来喜爱洁净的他,顾不得嫌弃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与衣袖,大口喘着粗气,警惕地盯着那个站在广场中,不时抽搐的身影。
成则已,不成则休矣,裴顺已没有必要掩饰下去,脸上的不忿、决绝、以及绝望都一扫而空。
他冷冷地看着那张充满疑惑的脸庞,看着那双瞪得极大的瞳孔,看着那只想要使劲呼吸的鼻子,看着那张哗啦啦流出血液的嘴巴。
他冷冷地看着,冷冷地说着:“我这个人没什么理想,只想平平安安。很遗憾,我没有你厉害,没办法给你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