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宁静,一滩猩红中,倒映着拨开了乌云的月亮。
谢还跪倒在血泊里,身体仍是不时抽搐一下,他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没办法控制,时而狰狞愤怒,时而又绝望无助。
浑身气机如山洪崩泄,在无法自控的情况下,尽数被裴顺引入白玉镯子。
同时间,裴顺又以神识巡视附近,忽的睁开眼睛,看了看身体有些颤抖的元皮皮,才对小白微微张口,做了个“杀”字口型。
同样以神识巡视了周围一遍的小白,自然明白什么意思,点了点头,便向四进院而去。
无法将表情控制好的谢还,见此却竟是极其艰难地展现出一个祈求的眼神,只是几乎就在下一刻,他浑身气机已然泄尽,脑袋重重垂落,身子直接倒在自己流出的粘稠血泊之中。
裴顺微微叹了口气,谢还临终之前,想让自己留周振一命。
是因为他内心仍存善意、不全是十恶之人?或是想着让周振回京禀报此间事宜,找人来替他报仇?
不得而知。
但裴顺不会冒这个险,他对谢还的行事作风不认同,但其中的某些观点还是能达成一致的。
小白很快就回来了,手上还留着两片特制朱桑叶,在半空中远远就拨去凌冽气机,将谢还的身体碎成尘灰,落地时又取出一个小瓶子,往血泊中倒了几滴药水,便见地上那刺鼻的粘稠血泊迅速蒸发。
最后洒去几片朱桑叶,便算挫骨扬灰了。
裴顺看得怔怔出神。
在桃源洞天杀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堂堂玉璞境的大修士,生命竟也这般脆弱。
他无来由想起了陈齐礼留下的一句话。
“小师,你也并非料事如神。”
桃源洞天,也并非坚不可摧。
眼看度过这生死劫难,裴顺看似长长松了口气,实则内心更加压抑,接过小白从谢还身边拣来的半个残缺镯子后,便先行收好。
对小白说道:“将李小玉带出来。”
挂剑宗与清风城的两位修士逃了,今夜事情必定惊动附近宗门,为免夜长梦多,必须先行离开。
他这般想着,便看向身后的元皮皮。
只见黝黑少年的脸上虽是故作镇定,但神色中分明掺杂着明显的不安,身体亦是忍不住微微发抖。
裴顺收敛杂乱的心神,不带任何情绪地说道:“这便是往后的生活了。”
“世事险恶,外面的世界不如桃源乡,一步踏错就只摔个跟头,在这里,可就是万丈深渊。”
他这话,既是说给元皮皮听,也是说与自己听。
“我没办法跟你承诺太多,只能说不会害你,当然,如果你认为自己能走得更好,认为我无法给你什么,你也可以离开我,我不会拦着。”
“但你一定要明白,你还会遇见王兴霸这样看起来很美好的人,会找到东岳雷池这样看起来还不错的地方,可你真正要面对的……”
他指向不远处只有满地碎砖粉末的地方:“是谢还这样的人。”
元皮皮收回目光看向裴顺,故作镇定的表情渐渐卸下伪装,缓缓把脑袋垂了下去,已是满脸的不安与紧张。
但此时间,他却攥紧了拳头,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小白便背着李小玉从地牢中飞掠而出,裴顺快步迎上前去,只见李小玉面色苍白,眼帘垂闭并无意识。
小白解释道:“小师,神魂已经归位,只是她如今生机很薄弱,得找个地方调理。”
裴顺看了看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色,他不敢耽搁下去:“去朱厌山外那间馆驿。”
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忽有一缕飘渺黑气从阁楼上飘落下来,先在虎渊内丹碎裂的地方盘旋了片刻,再飘飘然掠向三进院,掠进其中一处住房,几番环绕,最终没入了那名叫孙翔的少年身体。
……
朝廷馆驿,一般专供传递官府文书、重要情报所用,是包揽公差来往食宿、接替换马的场所。
此处地广人稀,朱厌山下这座馆驿,无非为了接应桃源洞天与东岳雷池而已,故而长久萧条,夜里无人。
清晨之际,两匹骏马奔驰而来,其中一匹在小白的驾驭下稳稳停在馆驿门前,另一匹却是马不停蹄,继续朝前奔去。
小白急道:“小师!扯缰绳啊小师!”
眼看裴顺几近艰难调转了马头、驾驭着胯下骏马缓步前来,他才松了口气,将怀中不省人事的李小玉抱了下去。
裴顺跳落马背,拍了拍自己腰身,方才一阵颠簸,如今只觉臀下滚烫的疼。
若是只有他与小白,赶路倒是方便,这会儿带着昏迷不醒的李小玉以及元皮皮,到底也是累赘,只好顺了两匹马过来。
所幸骑马似乎也不太难,就是有点费屁股。
他牵着缰绳上前推开半掩的院门,让小白找间房屋为李小玉调理身体,又让元皮皮先去休憩一下准备晚些赶路,自己将两匹骏马牵到马厩拴好缰绳。
这才找间僻静房屋,从怀中取出那半个白玉镯子。
对于离开桃源洞天这件事情,他至今仍觉得有些后怕,但也很庆幸,如若不然,他根本不知道还存在着如他这样的穿越者。
或者说,天选之子。
更关键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从前想的都是独善其身,尽量不沾世俗因果,如若不是出来这一趟,决计想不到自己竟然已经惹了一身骚。
难道,这便是陈齐礼的用意么?
昨夜里,谢还闻听他说出培养的许多学生在朝为官之时,笑得前仰后合,其中必有玄机,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这些年也时常与一些学生有书信往来,却从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答案无非两个,要么是这些学生知道真相,但心向朝廷并未向自己透露半分。要么朝廷针对他培养的这些学生,所有关乎他的谋划都刻意避讳。
裴顺更愿意去相信后者……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朝廷会关注到他,这件事的答案扔不明朗,却能反应出另一个事实——燕秋台在说谎。
按这位黄门郎的说法,前几任山主对他的事情都是闭口不谈的,所以朝廷没有针对他做什么谋划,可现在的局面看来,却是恰恰相反。
也就是说,燕秋台并非如先前所想,是性情直率之人,他只是刻意伪装,实则心机叵测。
从谢还的说法来看,这人被派往桃源乡更是身负重任,要调查他窃取国运、私造神格的事情,可他甚至连这两个罪名的意义是什么都不知道。
兵部怀疑他是通天剑楼的后手,是针对元皮皮的关键所在,就更是空谈。
所以说,朝廷对他有存在怀疑,但并没有查出什么关键。
裴顺收拾繁杂的思绪,作出初步总结。
根据现有线索来看,朝廷在桃源洞天一场明争暗斗中,统筹者有两位,分别是朱希虎、徐国志,那对他的一切谋划,必然也与此二人,或者其中一人有关。
值得庆幸的是,夜里谢还杀他,在刻意捏造他是通天剑楼的布局,并想将元皮皮杀掉以绝后患。谢还这个举动,倒是能推断出一个结论。
——朝廷无意杀他,只是在调查他。
故此,往后虽然仍有与朝廷交锋的可能,却不会是不死不休。
冬寒时节,裴顺长长吐出一口暖气,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一位谢还就让他险些丢了性命,更别说整座帝国王朝的针对。
朝廷方面的判断,算是告一段落。
那么……
裴顺看着手上的半个残破镯子,再次陷入思量。
穿越者到底有多少?这是个迟早得搞明白的问题,现在所知的唯一事情,是穿越者之间不死不休,因为要大家都有明确的目的。
炼化秘物,也就是这个白玉镯子。
而这,也让裴顺由衷地琢磨起一个极具哲学性的问题。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难道这是一场难以名状的游戏?让他们这些所谓持有秘物的天选之子、互相追杀的游戏。
可什么样一场游戏,能够持续最少已经两百年时间?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
过往两百年,裴顺都是抱着余生得意的想法,是真的压根没有想过要离开桃源乡,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都是从学生的书信中、外乡人的交谈中被动得来的,从来没有主动去探索的想法。
可此时此刻,他却迫切想要知道。
于是以神识巡视附近,确认周边安全后,便全神贯注看向手中半个残破镯子,旋即缓缓闭上眼睛。
进入白玉镯子的小天地,是个与生俱来像呼吸一样简单的能力,正如调动其中灵气,只凭意念即可,故而裴顺想要尝试,能否进入谢还这残破镯子里。
一瞬间,他看见的是漫山绿野,间有桃林,脚下绿草茵茵,躺着个抱酒葫芦睡觉的孩子,旁边河溪流动,一条黑蛟藏身其中。
是他的小天地。
唯一跟以前不同的是,草地上多了把雪白小剑,是谢还那把本命飞剑——成双。
裴顺上前拾起,略作思量便有了判断。
本命飞剑已经与本主融为一体,应当如同洞府气机一样的存在,故而谢还身消道陨,一身修为被他炼化,这把属于他的本命飞剑也被炼化了进来。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进入谢还镯子里的小天地,是因为不是镯子的本主?
还是真如谢还所说,这个「秘物」虽然没有被人完全夺去,却也没能保住,算是毁了。
裴顺悠悠然睁开眼睛,微微举起手上半个残破镯子。
谢还的目的,是要炼化他的白玉镯子,重塑自身秘物,他们这些天选之人不死不休的原因,也是因为要炼化对方的秘物。
裴顺稍作准备,便牵引炼化谢还修为而刚得来的天地灵气,将手中的半个残破镯子包裹、炼化。
于是乎,他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