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六十一章 为人师者,为人父者(1 / 1)猜一猜i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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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寒地冻的时节,秋冬清晨,哪还有闲暇的人。

可那挂着“醴泉县衙”四字的牌匾下,两座怒目石狮前分明聚满了来凑热闹的男女老少。

一双双神情各异的眼睛,纷纷跳过衙门大院落在里间公堂之上,纵然门前石梯的衙役们连番呵斥“肃静”,现场却还是吐出一口口暖气,喧嚣异常。

无他,只因公堂之上站着的那位,是醴泉县里远近闻名的教书匠,王志王先生。

裴顺眼看衙门前挤满了聚众,便远远停在相距衙门三座宅院的一间茶肆前。

栏杆里的座客与小厮,正作议论。

“哎小根儿,你说这事儿是真的吗?”

“二爷,我看有可能,说句难听点的,王先生孤寡一人将王芝带大,不瞎说——我早就琢磨过有这天。”

衣着鲜亮的座客看且是本地人氏,闻言点着头皱眉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发生这种事还是怪叫人别扭的,我就不明白,为什么王先生突然这样做。”

替座客把桌子擦好的小厮将抹巾搭上肩头,唏嘘道:“说的是嘛二爷,您说他一把屎一把尿的也已经拉扯了十六个年头,而今四十一二正值壮年,怎会做这糊涂事?”

说着他又笑道:“不过这原因嘛,迟早也会水落石出的,咱还是先顾着自个儿吧,二爷今天来点什么?”

被称作二爷的座客回笑道:“照惯例就成。不过王先生这些年好歹替儒门带出了几位修士,他自个儿也是修士身份,想必能免于祸难。”

小厮正要转身往后堂走去,闻言不置可否道:“可不好说二爷,官府法度在前,修士又能如何?还能对抗朝廷不成。”

“再说了,他那些混出名堂的学生要真是有心惦记,他王志又岂会还留在醴泉教书。”

二爷苦笑自嘲,举起茶杯向小二以茶代酒,敬道:“该说不说,小根儿你活得通透,这世态炎凉,哪还有什么师徒恩情啊。”

小厮弯腰连说不敢,笑嘻嘻退去了后堂。

茶肆里话语了断,栏杆外的裴顺心有思量。

四十来岁的教书先生,杀了十六岁的女儿,大概与破庙那位阴魂小姑娘说的是同一件事。

只是为人师者,当以身作则,为人父者,更该以保全家眷为担当,如何会亲手将女儿杀死?他王志如何有此歹毒心肠?

更关键的是,他那女儿何以要自己帮帮他?

裴顺只觉万般奇怪,便以神识巡视公堂。

……

衙门内,大院寂寥,两位衙役分左右挺立公堂之外,面相冷峻,实乃心中烧着一团怒火。

什么样的人,才舍得亲手将女儿杀死!竟然还是位通读圣贤书的儒门修士,还是为人师表的教书先生!

公堂内,杀威棒杵地的声音更是空前绝后的响亮,尚是堂内主簿连连使了几个眼色,口念威武的衙役们才渐渐停了动作,纷纷看向那个教书先生。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这位教书先生已经死了十数遍。

坐在公堂首位的肥胖男人,将手握的惊堂木拍在案桌上。

一记响亮声。

这位县令大人衣着天青色的八品官袍,一双眼睛眯似鼠,两道眉毛挑似贼,鼻子塌陷,薄唇微抿,不冷不热道:“王志,你我就不必走什么「堂下何人」的过场了。主簿,休笔。”

从下的主簿略作思量,还是轻轻颔首,将记录审案经过的笔杆放下。

胖县令再拍惊堂木,厉声问道:“王志,你涉嫌屠杀家眷,十六岁闺女王芝命丧尔手,可有辩驳说辞。”

堂下中年男人身材高挑、气宇端正,只是脸色较之满面红光的胖县令来说,不免瘦得有些凄凉。

他有功名在身,自是不用下跪公堂,但也并未有所谓文人风骨的傲慢,只将双手垂在两边,一双眼睛的视线从地砖移开,缓缓看向堂上县令。

遂施礼后,从容说道:“回禀大人,小女王芝,自幼孤僻,连言语亦不会说上一句,天不怜人,她又有四肢不协之症结,根本无法自理生活。”

“倘若有一天,我不幸身亡,她这日子该如何过下去?”

胖县令看着堂下毫无悔意的教书先生,一双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得更细,寒声道:“这便是你杀亲的理由?”

王志深深一个吐纳,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子似乎挺直了一些,平静道:“本朝开世三百余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也不乏如王芝这般症结的女子。”

“大人,你通读圣贤书,想必个中史例见闻亦是烂熟于心,可否告诉我,如王芝这般症结的女子,倘若在世上只留她孤身一人,她要面对什么?”

王志语气平静,他甚至直呼女儿名讳,仿佛这个叫王芝的女子与他毫无关系。

公堂之上,氛围却有些微妙起来。

便连堂外站立的两位衙役,亦忍不住对视一眼,露出为难的情绪。

大家都很清楚,她会面对什么。

眼看胖县令一时无言,王志继续说道:“王芝两岁就被医师确诊自闭症,三岁又确诊瘫痪,鄙人带着她外出寻医三年,终究是徒劳折返。”

“鄙人幼年丧父丧母,早年丧妻,家中更无旁系亲属,唯与小女相依为命。”

“家中拮据,收入来源全凭鄙人在醴泉池边授课所得,鄙人分身乏术,又让苦命的芝儿在十岁那年遭遇家中一场大火,虽是未有危急外伤,自闭症结却是越发严重。”

“她吃的,喝的,拉的,撒的,就连睡觉都需要旁人照顾,若鄙人不在她的身边,叫她如何活下去?”

“若鄙人不在她身边,如何保障她不被城里城外那些个流浪乞儿凌……欺负。”

他话越到后面,却竟有些哽咽起来。

满堂静谧。

垂头看着空白纸页的主簿,庆幸于县令大人让他休笔,否则他真不知如何写下王志这从容道出来的几句实情。

胖县令微微后仰,身后的肥肉压在座椅之上,半晌才不见情绪地问道:“你是在责怪本官,没有治理好区所?”

王志坦然摇头:“岂敢。”

“苦命百姓,野蛮刁民,古来有之,往后亦不会绝,这本是天道循环。本朝九州十六郡,类似事情更是屡见不鲜,我若将此罪责挂在大人头上,岂非就挂在了陛下的头上。”

一声惊堂木响,身居八品的胖县令已是俯身站起,怒斥道:“王志,你大胆!”

身旁一位年轻师爷连忙将胖县令搀扶坐下,做请示的眼神,劝道:“大人稍安勿躁。”

得到胖县令首肯后,年轻师爷看向堂下的教书先生,一针见血道:“是你觉得自己累了,撑不下去了,还是你觉得王芝累了。”

王志不假思索地看向年轻师爷,看向这个曾经的学生,直言道:“我撑不下去了。”

胖县令肥胖的手掌紧握扶手,冷声道:“笑话!为人父者,就该有此担当觉悟!若是撑不下去,你便该同王芝共赴黄泉,又有什么资格苟活在世!”

看且真是怒极,他说完尤不尽兴,竟是大巴掌拍在案桌之上,响亮的声音比起惊堂木只高不低。

王志微微攥紧拳头,浑身渐渐有些颤抖起来,那双平静的眼睛竟是有些发红:“我想过的,我想过同她烧炭一起死在家中,可我舍不得。”

胖县令摸着发烫的手掌皱起短眉,一时间却是没能明白王志这话的意思。

年轻师爷下意识用手指挠了挠自己的脸颊,片刻再次一针见血道:“你可是有性命之忧?”

液体晶莹,已在那双略有凹陷的发红眼窝里轻微涌起。王志抬起瘦削的脸,看向胖县令,他的语气还是那般平静,但他的表情无助而认真:“我要去城隍庙。”

闻言,公堂内众人都是脸色微变。

胖县令与年轻师爷对视一眼后,便向着堂下衙役道:“柴进。”

为首的精壮汉子出列拱手:“在!”

胖县令站起身来,甩了甩袖道:“暂且将王志扣押衙门,今夜你带人领他前去,此案暂结,转交城隍庙。退堂!”

他转身前往后堂之际,看了眼王志,神色已从愠怒转为怜悯。

公堂内,一众公差各司其职,纷纷退堂。

年轻师爷随胖县令前往后堂,感慨道:“我受王先生启蒙,如今却半点忙帮不上。”

胖县令身形顿了顿,皱眉道:“周胡,你适才表现已是很好,莫要以为你周氏在本地有千年香火,手便比旁人要大一些。”

“你向王志那几位仍有来往的学生传去书信,实在是愚蠢至极,此案尚未明朗……”

名为周胡的年轻师爷摇了摇头,打断道:“山高路远,真要等到案情明朗、确认了王先生罪责再传告他们,他们未必赶得回来。”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世态炎凉,王先生对他们说无非是仅有半点书卷恩情的老师,他们与王先生保持往来也许只是逢场作戏,未必有心帮忙,也未必能帮得上忙,只是……我总要试一试的。”

胖县令摇晃着脸颊肥肉,再次起步朝内堂走去:“你啊,跟你爹一个性子,你们周家全是烂好人。”

周胡默默跟了上去。

……

茶肆旁。

裴顺算是大抵明白了事件起因,心中莫名有些感伤。

难怪那小姑娘说话如此含糊,状态也有些异常,原来是患有自闭症。

这桩父杀女的案子,着实无解。他可以借烈酒下肚,大赞王志一声杀得好,他也可以拍案而起,怒斥王志毫无人性。

只是,在这桩案子背后,却仍有更深的涉及。

小白俯下身来,在裴顺耳边低声提醒道:“小师,阴府司一般设立在各地城隍庙背后,夜里才办事。”

裴顺轻轻点头,他对此当然也有所耳闻,眼下这桩案件转交城隍庙,则成了阴案,其中必有隐晦。

他心中不由开始盘算起来。

在破庙遇见王芝阴魂,对方含糊不清的请求,他与其说心存善意而动容,更不如说是为了确定阴魂与殿堂神格的关系,想着能够借王芝的阴魂,找到一些新的线索。

而此时得知王芝父女的事情之后,他虽然觉得这对父女让人感到惋惜,却没想过多干预,毕竟这说到底有朝廷官府盯着,没必要徒增麻烦。

可是,现在这对父女的案件已经与阴府司扯上关联,他却不得不进场了,因为他也有事情要找阴府司——挽救李小玉的神魂。

另外,王志的遭遇、胖县令与年轻师爷的几句言谈,让他想起了谢还那夜里的嘲笑,也让他想起了自己那些学生。

他裴顺的处境,是不是正如王志这般?

世态炎凉,逢场作戏,那一封封的来往书信,不也是满纸的虚情假意?

一股不安便油然而生。

不仅牵挂自己与那些学生的关系,更担忧自己此时的遭遇。怎么会这么巧?真的这么巧吗?事情怎么就莫名其妙又串联到一起了?

自己来此醴泉县,李小玉是起因,是为了找阴府司挽救李小玉的神魂,他选择避人耳目,刻意来到这座地处边缘的醴泉县,结果先在破庙遇到王芝的阴魂,进城又因为几位路人的闲聊来到此处,然后得知这对父女的案子将要牵涉阴府司。

偏偏王志的遭遇,还能引发他对自己与学生之间关系的思考。

是巧合吗……

对各方布局已经有些阴影的裴顺,免不了已经警惕起来。

“但愿是我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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