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街三巷,四十六号宅院。
黝黑的少年端坐房中妆镜之前,从镜面中看着正替自己以红丝带扎起束发的小白,又看了看床榻上新添的加绒被褥,奇怪道:“你们哪来这多余的钱?”
“带着大鱼大肉回来就算了,还新添这几套衣裳,又买了好几床加厚被褥。”
小白从床榻上拿起蓝白相间的高领深衣,学着小师的语气说道:“赚点小钱嘛,也不是太难的事情。穿上。”
元皮皮穿上深衣,又接过小白再次递来的湛蓝色鹤氅,马上注意到衣袖上衔接黑边,其中绣着一枚枚的铜钱,不由有些抗拒道:“也太俗气了吧……”
小白只笑笑不言语,替少年披身穿戴,抚着他的肩膀站到妆镜前,肯定道:“打扮一下,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一袭蓝白相间的深衣配湛蓝色鹤氅,头上红丝束马尾,额前两绪挂在眉边,五官称得上端正的元皮皮,此时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黝黑的脸上没来由有些发烫:“就、就是说,衣袖的铜钱太俗气了。”
“小白,走了。”
闻听外边传来小师叫喊,小白便提醒道:“按我昨日教你的法子,依照指定的洞府窍穴引气,切记顺序不可乱。”
元皮皮点了点头,目送这个便宜师傅离开房间,忍不住又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深衣鹤氅加身,暖是暖了,就是有点不习惯。
小白出得房门瞧见一幕,不禁眼前发亮,赞道:“哪里来的无双公子?”
裴顺白了他一眼,已往院门走去。
“小师,咱们去哪儿?”
“先去趟衙门,找周胡。”
……
下午时分,醴泉县衙门的后堂。
院中来往衙役与文吏,无不往厅中多瞧几眼。
“哪家的贵公子,面生得很。”
“听说来找周师爷的。”
“哦,是周师爷的朋友,难怪……”
抛开小白不说,本就白衣俊美的外貌,时今却独立在旁,守在裴顺身边。
而坐在厅中的裴顺,顶戴小冠,内着黑色深衣、外披黑色鹤氅,衣领边衔接雪白绒毛,身上虽不见繁杂玉饰,仅挂着柄笔杆大小的剑器,可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却足以将这身锦绣长衣衬得华而不杂。
“世间素来有衣衫衬人一说,我看裴公子却是人衬衣衫。”
门槛处踏过一双青纹白靴,正在把玩掌间镇纸方印的裴顺,轻轻抬眼便见身着白衣绿袍的周胡从堂外而来。
周胡抬手以合拢的折扇指了指他,笑着打量道:“昔日别过,再见公子竟是别样气象,叫我好是吃惊。”
“这位是……”
裴顺起身施礼,向着小白说道:“白公子。”
周胡相继回礼,在旁边座椅坐下,饶有兴致道:“两位公子来衙门寻我,可是有何要事?”
裴顺开门见山道:“书房里,可是有只阴魂?”
周胡收敛笑意,轻轻叹了口气,片刻才道:“他叫许敬文,曾是我一位好友。裴公子也是修行中人,有些事我也不瞒你了。”
“此事发生在往年小暑之际,我也是从周福……也就是那天接引你们前去宅院那位。我从他口中得知,敬文兄生前住的宅院,每到晚上都会传来动静,是没办法租出去了。”
“于是我便前往城隍庙,找阴府司询问,裴公子也知道,通常来说,人死了,会由当地阴吏押送阴魂,带到城隍庙再渡引酆都,这本就是阴府司管辖的事情。”
“后来,才从那位郭总领口中得知,人死后成了阴魂,有执念不消的说法,至于如何消除执念,当然也是阴吏的职责,只是郭总领说,敬文兄的执念比较不好处理,他们只能转告郡司,然而,至今仍未有具体回应。”
裴顺聆听间微微点头,闻此最后一句不由皱眉:“不好处理?”
周胡稍有迟疑,似乎有些不便言说的隐晦,只是沉吟过后,还是开口道:“阴府司消除阴魂执念的方法,无非了其念想。而执念不消的阴魂,多是蒙受冤屈、怨念,这便是阴案。”
“可敬文兄这桩阴案,醴泉县的阴府司办不了,敬文兄所遭遇的冤屈,心中的不忿,他们平不下去。”
裴顺抚了抚下颌,从周胡的闪烁言辞中,他大概能猜出个中关键,此时便看向对方,试探道:“与权贵有关?”
周胡在短暂的愕然后轻轻颔首。
猜想得到确认的裴顺,不由有些犯难。宅子里有只阴魂,肯定不得行,也不可能换宅子,毕竟租赁契约已经签了一年,钱好赚也不带这样花的。
更关键的是,他想尝试化解这只阴魂的执念,从而确认自己的另一个猜想。
成功帮助王芝之后,体内气机分明泛起了淡淡的幽绿色,他需要再尝试帮助一只阴魂,看看是否会有新的变化。
当下便询问道:“周公子的家境在醴泉县也是首屈一指,你又在衙门口办事,作为这位许敬文的好友,就没想过帮衬?”
周胡自嘲笑了笑:“在醴泉县遇有不公,找我兴许还真能有转机,可在博阳郡……我就有心无力了。若非个中关节在博阳郡,本地阴府司又如何处理不来,郭总领又何须请示郡司。”
裴顺恍然点了点头,遂诚恳道:“愿闻其详。”
周胡顿时显得有些意外:“裴公子愿意帮他?其实,只要公子将我交予你的镇纸方印压在书房,晚上便听不到任何动静的。”
裴顺眨眼间迎上周胡的目光,一双清澈的眼睛仿佛能将这位醴泉县头号公子爷看穿:“这不正是周公子想看到的么?”
“当日你先是言明书房的不妥之处,又故意拉长租赁契约,无非是要将我劝退,或者说……测量我的承受能力。”
“难道周公子不是认为我会去解决这件事,所以才将宅子租与我?”
周胡被洞穿心思,倒也不作掩饰,饶有深意地笑了笑:“裴公子是聪明人。”
裴顺无来由啧了一声,当初若非钱银拮据,他倒真可能就不租了,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却是有了要解决这件事的想法。
周胡见他兴致索然,忽的试探问道:“听闻,今日中午醴泉酒馆有位小先生,带去数十颗妖丹。其中更有五百年份、甚至六百年份的,我料想该是裴公子?”
裴顺眨了眨眼睛:“醴泉酒馆是你家产业?”
周胡兴致盎然地笑了起来。近两个时辰的猜想得到印证,心中不由畅快许多:“裴公子看来不是简单人物。”
他沉吟片刻,说明道:“敬文兄与我年少相识,说是知己有些过了,只能说,我与他是同窗中最聊得来的两人。后来县考同时上榜,我二人便一起去博阳参加郡考。”
“说来惭愧,县考中我的成绩排名第五,前去博阳参加郡考也纯粹是家中督促,无奈之举。可敬文兄以县考榜首的身份前去,却是怀揣着报考郡城长史职务的想法。”
“他有这份能力,照我想来,他当时应该也是有这个资格的,只是一些难以明说的原因……”
周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摇头叹道:“在书房的画筒底部,画卷压着一份邸报,裴公子可以看看,大致便明白了。”
他看起来有些沮丧:“敬文兄的事情,其实我也试过周旋,只是迫于家中长辈的阻拦,又无法坚持下去。”
“正如裴公子所说,先前租赁房子的时候,我确实有些算计心思,眼下既然公子愿意出手帮忙,倘若真能使他了结执念,便当我周胡欠公子一个人情。”
裴顺理所当然地恩了一声:“我会尽力而为。”
周胡轻轻吐纳,遂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又看向外边暗沉天色:“快到晚上了,裴公子赏脸一起吃个饭?就去醴泉酒馆。”
裴顺略作思量,接下来是打算前往城隍庙、看看李小玉的,如今尚未完全入夜,便同意道:“周公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