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夏尊宝总算明白其中原因。
掌灯时分,外头老水托锦月带回一句话,说贾老太太昨日进宫,晋见了先皇贵妃,也就是当今老太妃。
这位老太妃曾一手抚育太上皇长大,在宫中资历极深,就算今上也得晨昏定省,称呼一声皇祖母。
如果老太妃对贾母有所表示,宁荣两府势必要仔细掂量。
如此一来,那条“宁国府不给夏尊宝饭吃”的消息,皇帝一定见到了,也并非无动于衷。
一时想到今上行事,竟如此迂回婉转,似乎先前诸多事情都能说得通。
比如认祖之事,就是宁国府流言在先,贾敬再上奏,皇帝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这些无疑表明,眼下的皇帝,并不会在明面上对贾家出手。
但夏尊宝知道,贾府将来一定会家破人亡。而上书房那位,在蛰伏十多年之后,最终还是起手落下生死棋。
好在为时尚早,至少在当下,夏尊宝并不担心被无辜波及。
“可恨皇帝老儿,你和贾家过不去关我屁事,夹在中间让爷难做。如今轻不得也重不得,万一不留神,贾府的姐姐妹妹们肯定无一幸免,跟着一并飞灰湮灭,那还玩个球!”
书桌上一盏孤灯忽明忽暗,夏尊宝盯着它看了半晌,心中早把皇帝和贾府骂了千万遍。
他想要贾府的小姐,说不准有人想要他小命,怎么看都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但他会投子认输?上辈子就输过一次,这辈子不可能再输。
隔日一早,因贾母那边还未登门拜会,为了不在人前人后落下话柄,夏尊宝便全了这份礼节,带着老水和富贵出门往荣府去。
路上夏尊宝问富贵:“可都安顿妥当?国公府比起自家如何?”
这个自家,肯定指的夏家。
富贵明白,不假思索的说起国公府:“人多事少宅子深,我看他们府上那些奴才,一个个比寻常主子还体面,成日里聚在一起,不是吃酒就是赌钱,可真叫一个逍遥快活。”
听了这话,老水也回头笑道:“两年前鞑子入寇打草谷,兄弟们浴血边关,丢了性命的不知多少,伤的残的也拿不到几个钱,倒守着这些人安享富贵。”
夏尊宝一眼扫了过去。
老水自知失言,低头讪笑不语。
进了荣府,夏尊宝先拜老太太。
贾母虽然上了年纪,但腿脚上的灵便比年轻人不弱,每日起得也早。
鸳鸯伺候贾母梳头,等戴好抹额,又回头交代翡翠,让她打发人到厨房去,把热热的红香稻米粥端来。
翡翠才到屋外,迎头见一位风流俊秀的年轻公子,一时吃不准,连忙折身回去唤鸳鸯。
很快,夏尊宝见到一位姑娘挑帘出来,生得白皙颀长,前后玲珑有致,一身桃红锦缎褂子,头上挽着双环髻,髻上插有一支垂珠金簪,旁边点缀两朵红白梅花钿。
再细观容貌,虽称不上绝色,但胜在端庄大气。
“这是……东府的瑾二爷?”这位姑娘打量夏尊宝两眼后问。
夏尊宝点头,随后笑着问:“可是鸳鸯姐姐?我来给老祖宗请安。”
“老太太刚好起来,二爷进来吧”,鸳鸯打帘让路。
夏尊宝来到里屋,瞅准贾母所在躬身拜道:“请老祖宗安!”
贾母定眼看清来人,随之和蔼笑道:“瑾哥儿呀,好好好,坐下说话。”
鸳鸯连忙搬来一把绣墩放好。
夏尊宝端正坐下,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贾母看了两眼皆是满意,于是说道:“好孩子,前些日子宝玉生病,那时还没传出一家子的话来,也就只有你费心搜罗方子,这才医好了宝玉,可见你心里是有血脉亲情的。”
这话说得夏尊宝心中惭愧。
天知道当初他的打算,不过想让贾宝玉在林妹妹面前出丑,顺便以假换真巧取通灵宝玉,断不会料到贾母误会至此,也算无心插柳了。
“老祖宗见外,原本就是孙儿该做的。如果哪天我有个闪失,宝兄弟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夏尊宝回话道。
这份虚伪,连他自己都嫌弃。
贾母却对这个回答颇为认可,稍后不无惋惜道:“竟委屈了你十几年,对你老子,可不要有怨恨。好歹将来的日子还长,如今你进了家门,定不会亏待你去。”
夏尊宝连道不敢。
贾母见他不卑不亢,也不像心中有大怨愤的人,不由得更为欢喜。
正巧鸳鸯端茶过来,贾母便让她取些果子点心来待客。
不一会儿鸳鸯回来,后面跟了王熙凤,后头还有两三个小丫头,挨个捧着朱漆圆盘,盘中放着些杯箸碗碟。
凤姐快走两步上前,和鸳鸯一道把炕桌安置好,随后开始服侍贾母用饭。
等中途得了空,凤姐才笑着看向夏尊宝道:“瑾兄弟多会儿来的?倒是个有孝心的。”
夏尊宝道:“老祖宗跟前早晚请安原是本分,等会儿还要到琏二哥和嫂子那边去。”
凤姐格格笑道:“听听,比起宝兄弟呀,我看还要贴心几分。”
贾母道:“兄弟姊妹之间,就是要贴心才好。”
“老祖宗说的极是!”王熙凤和夏尊宝两人异口同声道。
因为这份默契,两人心有灵犀的四目相对。
凤姐挑眉笑道:“肚子里的蛔虫投了胎,也知道哄老祖宗开心了,倒是个伶俐的人儿!”
鸳鸯和翡翠听了捂嘴直笑。
贾母吃了两口粥,想起夏尊宝来得早,指不定此时腹中空空,便让凤姐给他盛了一碗端过去。
夏尊宝起身接过碗筷,见到手中那只巴掌大的青釉莲瓣碗后,忍不住心中发起愁来。
如果在前世,这碗米粥用不上三口就得见底。但在眼下,只能耐住性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吃。
豪门望族一举一动皆有规矩,岂能如牛嚼马饮?
好不容易吃完,小丫头们捧着小茶盘、漱盂以及巾帕上来。
夏尊宝漱口擦手,悄然无声的坐好等贾母吃完。
两三个小丫头端着用完的东西出去。等来到院外老远,有两个窃窃私语道:“东府这位爷长得不错,可惜有点呆头呆脑。”
“可不是?比不得宝二爷,在老太太屋里举止随性。”
“不说这个,琏二奶奶亲自给他端粥,一双白玉手就在他眼前,谁知这人只管盯着饭碗看。”
“这叫不解风情的呆头鹅!”
“哈哈哈哈”
几个小丫头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经走远。
幸好夏尊宝听不见这些闲言碎语,要不然的话,他肯定会义正言辞的臭骂一通。
凤姐的白玉手那么好看?
上一个想看的人,坟头草已有半人高。
从贾母屋里出来,鸳鸯领着夏尊宝去往贾政住处。
过来才发现时机不对,贾政正在厉声训斥儿子贾宝玉。
夏尊宝站在院外半天不好进屋,也听不明白所为何事。
只听贾政怒道:“先生跟我说偶感风寒,不便教了,至于到底为何,你心里必定有数。你只管把爹娘老子哄着,自个一味受用,再跟我说什么学有所悟,可别把我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