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作别,夏尊宝回到宁府。
来到自己院中时,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洒起雪粒。
今年第一场雪,罕有的来得迟了。
铅灰天幕一片阴沉,路边枯枝随风摇曳,发出呜呜之声。
尽管添了几个人,偌大的院子在寒风中仍显冷清萧索。
倒座房里有些红光跳动,想必是两个嬷嬷在烤火闲聊。
进入上房,只见隔扇之外,琥珀侧身向里歪在炕上。格门却开着,锦月坐在里头绣墩上,悄然无声望着窗花出神。
夏尊宝以为琥珀在小憩,也没惊动她,蹑手蹑脚的来到里屋,扮了个鬼脸吓唬锦月道:“坏人来抢小娘子啦!”
锦月当真被吓了一跳,扭头见是夏尊宝,不由得气道:“抢走最好,省得让大户人家的小姐丫鬟低看一头。”
夏尊宝见她模样不似平常,因而笑道:“这话说的,你是我屋里的人,谁能低看你去?”
锦月道:“如今小爷屋里,可不止我一个。”
夏尊宝明白了,多半说的琥珀。
等脱了斗篷,他自个挂上台架,又凑到熏笼边坐下,暖了暖手道:“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落魄公子,家里只剩一个服侍丫头。尽管家道艰难,这丫头始终不离不弃,靠一手针线手艺养家糊口,供那公子金榜题名。后来公子官运亨通,自然大富大贵起来,你猜这服侍丫头后来哪里去了?”
锦月想也不想道:“还能哪里去?从来只见新人笑,何时闻得旧人哭?”
夏尊宝心中暗自称奇,不曾想朝夕相处的小丫头竟有这般见识。
想必仍觉寒意逼人,夏尊宝抓起身边那双小手捂住,稍后慢慢摊开,一笔一划在她掌间写字。
锦月忍住痒痒问:“是何字?”
夏尊宝道:“一个新字。往后还指望你替我出力,得了闲,我教你识字。”
锦月脸颊飞红,忙抽回手。
正好赖二媳妇过来说事,小丫头接着了,陪着送进正房。
见到琥珀,赖二媳妇先问了好,跟着笑道:“没想到姐儿到了咱们东府,往前只在老太太跟前见过,也说不上话,如今倒好,天天一处方便亲热。”
琥珀心里本来憋着一口气,正好说道:“我原是个才来的新鲜人,不明白这边有这边的规矩,那边有那边的规矩,赖二娘喊我声姐儿,我哪里担当得起。”
赖二媳妇听这话音不对,心知今儿触了霉头,只是不知其中缘故,便不好多说。
夏尊宝听见外屋声响,起身转出格门问:“何事?”
赖二媳妇问了安后说道:“年节将至,各处庄子送了金银财货来,太太让我过来问问,看这边有没有缺的。”
夏尊宝本想说不用,又不忍心拂了嫂子尤氏的好意,于是道:“拿几张品相好的白狐皮来,老参有好的也来上几根,再有金银锞子各二十对,我留着赏人。”
一年到头就要了这几样东西,赖二媳妇觉得这位爷真是好打发,毕竟小门小户过来的人,没见过世面情有可原。等应了声好,她再无别话,仍和琥珀辞别离去。
到了晚些时候,几位婆子仆妇把这边要的东西送了过来。
琥珀收好,让小丫头去正房请夏尊宝来看。
此时耳房桌子上放着一个朱漆木箱,装着二十对梅花金银锞子。另有三副长锦匣,系着精美红绸,应是几支人参。
这些算不得什么稀罕物,只有那几张狐皮让人眼前一亮。
三张白的叠在一起,单有一张纯黑。
几块皮毛颜色纯正,蓬松稠密,确为上等好货。
夏尊宝一时有了主意,交代琥珀道:“把黑的白的挑出两块,送到你鸳鸯姐姐那边去,给老太太和林妹妹一人做件裘衣,记得黑色那块送给老太太。”
琥珀应下,随手挑出两块正要往西府去。
锦月却问:“小爷,剩下的何处去?”
夏尊宝答道:“你和琥珀一人一块,皮子正好分完。还有,这三株老参让富贵送两支回去,交给太太。剩下一支,给西府琏二奶奶拿过去。”
琥珀听了这话,心中生出暖意,脸色顿时好看许多,收起东西找鸳鸯去了。
留在耳房的锦月似有满腹的话想说,终究不曾开口,辞了主子出去寻富贵。
次日已是腊月二十五,夏尊宝从锦月那里支了二百两银子,备足压岁用的金银锞子,带了老水出府,去看望手下十来个番子。
因番子行事隐秘,平常往来不便,这天夏尊宝将他们聚在一起,同袍兄弟们就算吃了第一回团圆饭。
酒是好酒,却只准备了一坛。
菜肴皆是精品,让都中最负盛名的酒楼做好送来,夏尊宝招呼众人落座,又让老水挨个把酒斟满。
夏尊宝起身举碗,众人随之站定。
当十二只海碗碰在一起,夏尊宝笑道:“我们做了这行,大家伙平时难免风餐露宿,一年到头只有今日,来,饮尽!”
老水领着兄弟们大声叫好,仰头一碗酒下肚。
菜过五味,席面逐渐热络,其中有人笑道:“腊月之后贾府真是热闹,这个王那个侯的,没少差人下帖送礼,和老家赶集没什么两样。”
“可不是?像什么南安王府、北静王府、理国公府,都有人来。”
“不知送了什么宝贝,箱笼里装着也看不清,生生叫人眼馋。”
一时又有人大笑道:“等你做了国公爷,保准收的比这还要多!”
有人马上接口放肆道:“我们能做国公爷,除非公子黄袍加身当皇上。”
老水见兄弟们越发没谱,连忙出声喝止。
主位上的夏尊宝夹了口菜,嚼碎咽下后道:“富贵从来由人取,保不住日后你们有人做国公。”
此言一出,方才安静下来的众人抚掌大笑,纷纷起身过来敬酒。
夏尊宝来者不拒,豪气饮下。
不到半个时辰,一坛子美酒见底。
趁着酒酣耳热,老水带头,挨个来到上官面前拜年。
夏尊宝笑呵呵的端坐受拜,每人赏了二十两银子,并一对金银锞子,逐人说了些嘉许勉励的话。
十来个番子无不称谢。
散席时已至黄昏,夏尊宝和老水两个返回宁国府。
此时锦月早从夏家回来。
绛芸轩中,秦可卿的丫头瑞珠正和锦月两个说话。
自那日夏尊宝写过斗方,他住的院子就被叫作绛芸轩。却没人知道,这个名字源自他的某些恶趣味,他就是想抢荣府宝二爷的东西。
锦月自然对此一无所知,今儿见小蓉奶奶的贴身丫头主动登门,她哪能不热情相待。
寒暄过后锦月才察觉,原来显赫之家的体面丫头也并非个个高不可攀。比如瑞珠,就是个言行举止无不妥当的人。
有了这份好感,当瑞珠说出所托之事时,锦月才答应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