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寝宫,隔壁有一间暗室。
房梁上系着白幡,地上铺着白纸,靠近门的地方金线纵横交错,每隔约莫两步的距离,挂着一个镂空铃铛。
深夜无人,杨坚脱下外袍,摘掉佛珠,一身单衣进入暗室,素锦翻飞,铃铛清脆作响。
最中央的地方用白玉雕刻了一个八卦图状的坐台,端坐中央,往东南西北八个方向一看,都放置了金丝楠木的架子,架子上整齐罗列数个牌位。
牌位旁一盏青灯,烛火如豆。
借着灯光可见,牌位有高有低,最高那个是空的:是杨坚为自己留的。
最低的,则写着杨素节,是前几天杨坚就准备好的。
杨坚在每个牌位都停顿了片刻,随后拂衣,正冠,端坐在坐台上。
左手边一部《商君书》,右手边一部《论语》:左为尊,代表隋唐以法为骨,以儒为皮。
杨坚感受到身下白玉的冰冷,思绪乱如毛团。
每当他思绪不宁,便会来到这处暗室静坐。
帝王心术之精髓,就在于喜怒不定,恩威难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并没有自己身为人的感情。
他闭上眼,一滴泪水从眼角出现,又很快消失不见——就像冰融进了水里。
作为皇帝,他冷血。
作为一个父亲,他哀悼。
忽然,隔着白幡,影影绰绰之间,角落里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人影。
能来到这里的,只有杨坚,和秘密特务组织“内外侯官”的头子,也有人简称暗卫。
杨坚像是长了第三只天眼般,淡淡开口:“都查清楚了吗?”
那人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破了口的唢呐。
这是因为内外侯官身份敏感,为了隐藏身份,大多会用刀划破面容,用烧炭弄伤声带。
“回圣人,已经查清楚了。萧宰相与江南官员勾结本地商贾,趁着大旱大肆倒卖粮食,无数百姓逼得走投无路……”
“就在前两天,五百名百姓卖儿卖女后,因为商贾拖欠口粮,告官无门,聚集在长江口,相约自尽——”
“可怜百姓没有粮食,化作长江水下无名骨。长江水上,官商们在花船宴饮,歌舞升平,甚至还在拿百姓的死打赌,打赌输了的,就要将那作为赌注的酒水倒进长江!”
“美其名曰:醉骨!”
这位首领也是一位父母饿死的孤儿,说到这里,语气之悲愤,简直要溢出屏幕来。
杨坚的左手放在《商君书》上,默默无言。
这一切他是预料到的,甚至,萧宰相鱼肉乡里,也是他刻意纵容,引导的。
自古贪官比清官好用,能办事,能分忧,不听话,还可以用反腐的名义铲除,收服民心。
“阿弥陀佛。”
杨坚念了一句经,又问:“还有别的吗?”
首领顿了顿,尽量用客观冷静的语气说:“根据调查,此次旱灾,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杨坚猛地扭过头来,目光如十二月北国的寒风,直逼首领。
“你说什么?”
首领顶着帝王的威压,强撑着挺直腰板:“此次旱灾已经断断续续持续一年有余了。”
“不少官员为了修建浴池,聚众淫乐,擅自截断农民用水。”
“甚至还嫌弃这不够,去年的时候,江南官员甚至将那传承千年的龙王庙给推了,换成了歌颂自己功德的城隍庙。”
“这是亵渎!这是玷污!江南民谣,说是凡人触怒龙王,必会遭大劫难!”
杨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在《论语》上的右手攥紧,原本崭新的书本瞬间皱皱巴巴。
隔着魂幡,他仿佛看到一只苍劲有力的手,那是抬尸人的手。
将一具具尸首抬起,落下,像是书页般,越叠越高……
直至长江染红,江水断流。
而岸边,除了等死的人,还有他们仅剩的亲人,在哭喊:“娘,你不要闭眼,你不是还要等我学业有成享清福吗?”
杨坚打了一个激灵。
他缓了缓气息,沉声问:“那今年江南税收受到影响了吗?”
“税收比去年重了三成,交给朝廷的,却少了四成。”
好家伙!
里里外外吃了七成,还让朝廷拨款赈灾,杨坚直呼好家伙!
杨坚生活过得像个苦行僧,但这不代表他彻底放下了贪嗔痴,不然也不至于做皇帝了不是?
相反,他和大多数有钱人一样,把钱看得比命根子还重。
萧宰相骗的是百姓的钱吗?
这骗的是他的钱,他的钱!!!
杨坚怒极反笑:“有意思。话说萧宰相的老家,还剩下几个亲人啊?”
“前段时间,萧宰相回家吊唁的,是他岳丈。现如今,他家中双堂俱在,连同杂七杂八的兄弟连襟,上百人是有的。”
“哦?是吗?可是朕怎么记得已经没有人了?”
暗卫首领一惊,连忙扇了自己一巴掌:“是卑职记错了,确实一个都不在了。”
“你又错了,朕的意思是,萧宰相的姓氏是哪里来的?”
首领瞪大了眼睛,杨坚的言下之意,是要彻底断绝萧家香火……换句话说,是要拉出萧家十八代祖宗,鞭尸!
春秋时期,伍子胥带兵打到郢都,曾把楚平王的尸体挖出来疯狂鞭尸以发泄仇恨。在当初那个有仇报仇,快意恩仇的乱世,这也是极为出格的行为。
“放心。”杨坚将《论语》封皮的皱褶抚平,“朕也是个读书人,宅心仁厚,怎舍得做出伍子胥之流的事呢?朕只是听说,这骨粉可以入药,活死人肉白骨,便广招天下豪杰,许以千金,来悬赏这骨粉。”
——帝王之谋,三言两语,便杀人于无形。
杨坚甚至笃定,这些官商家族中那些不受宠的庶子们,还会带头盗了自家祖坟……
“年底,我准备下江南,带上那些悬赏来的骨粉,大度地赏给朕的忠臣们,再和他们一起过个好年,你觉得如何?”
首领不敢多说什么,行礼应是,临走前,又迟疑了片刻:“杨疆联系暗卫说,有要事要汇报给圣人。”
“是关于白天的事吧,朕知道了。”杨坚不知可否,“让他继续呆在太子身边就行。”
“提起侍卫,你把杨吕布调到十四郎身边保护吧……”
“好了,下去吧。”
保护?
确定不是想害死他吗?
杨敦见到杨吕布的第一眼,是绝望的。
摸着不存在的良心说,杨吕布确实是一员虎将:身材高大威猛,猿臂蜂腰,静则双目生电,动则龙行虎步,叫人不敢逼视。
便宜老爹把这样的人安排给自己,也确实是拳拳父爱……个鬼!
慈父杨坚,配上孝子杨吕布,不巧正正得负了啊——
杨敦悄咪咪地退后一步。
“早听阿爷说起将军大名,说是天上地下,宇宙玄黄绝无仅有的神人也!”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杨吕布见杨敦如此有眼光,大为受用,原本被赶来当一个娃娃当侍卫的怨气也消失不见了。
杨吕布上前一步:“承蒙夸奖,布惭愧啊!”
杨敦又是悄咪咪退后一步:“将军实在不必如此!”
他对杨吕布的殷勤有些害怕,万一杨吕布看他根骨奇清,要和他拜把子——
杨敦这种担心属实是多虑了。
杨吕布虽然喜欢拜义父,却也不是随便乱拜的。
义父义子,自古以来,都是下层人士为了晋升,攀高枝的一种手段。义子,代表着背叛自己的族姓,改换门庭,投靠在另一个家族的旗下。
不要以为这听起来轻飘飘的,好像不甚严重。
家族抱团,在生产力低下的农业社会,是生存,发展的唯一手段。
个人的投资在风险极高的社会无异于惊天豪赌,而家族中人数众多,可以分摊风险,进行多方下注的投资。
道理很简单,概率相同,赌博的次数越多,成功的概率就越大。
故此,家族的大方向战略,往往比个人的前途更重要。
认他人做父,在宗族社会本就是一种耻辱。
杨吕布前世之所以臭名昭著,并非他弑父,而是他脑子不好使,不懂得像杨敦这样用仁义道德伪装自己。
如果他可以抢占道德的高地,三推三拒,却被无耻老贼抓住双亲,逼迫他替贼人铲除奸佞,杀死义父后,倒地哭到昏厥,大病一场,宣布断发代首,守灵三年。
这样一套漂亮的组合拳下来,谁敢说杨吕布不仁不义???
不过这一世的杨吕布,还未拜义父,说起这些来还太早。
想到此处,杨敦竟觉得杨吕布有点像前世的自己,因为太过善良而下场凄惨,不由升起一丝怜悯之情。
杨吕布只不过是有点野心的小狼崽子,他能有什么错呢?
作为前辈,自己有必要帮杨吕布谋划一下前程——
这个世界上像自己这般的可怜人,还是不要再多一个了。
“殿下前往钦天监是要做什么?”
杨吕布与杨敦并肩而行,前往钦天监的路上,主动问话。
“替父求雨。”
“你确定?”杨吕布下意识问出口,好在他仅剩的脑子很快阻止了接下来的话。
——就凭你?
这话虽然难听,却是杨吕布的内心想法。
杨吕布昨夜知道自己被分配到了皇子身边。
第一反应是狂喜。
杨吕布是在塞外一步步靠自己打出来的武将,善长骑射,力气过人。
但有实力并不代表就能往上爬,没有人脉,没有门路,没有平台,到头来就是个穷打工的。
杨敦,作为皇二代,在这个世界,无疑是最顶级的平台。
杨敦手中只要随随便便露出一点点关系,就够杨吕布受用终身。
但很快,杨吕布丧了。
因为他发现杨敦母族卑微,朝中并无势力,加之幼时意外痴傻,并不受宠。
如今诸皇子夺嫡,连杨吕布这个莽夫都能看出一二。
跟着杨敦,无疑等于投资了一只最不被看好的夺嫡股票,江山一片绿。
一想到没有希望的未来,杨吕布更丧了。
杨敦路过一个转角,抬头问:“怎么?你想说什么?”
杨吕布讪笑两下:“没有,布只是奇怪,你小小年纪,居然就如此有孝心。”
杨敦奇怪地看了杨吕布一眼。
——你杨吕布也懂得孝吗?太好孝了。
两人说话的工夫,就已经走到了钦天监,天色尚早,便有三三两两的监正、监副等官行走于高台之上。
一眼望去,高台高约百丈,四四方方,上窄下宽,边缘与天色相接,像是一颗榫卯。
杨敦笑着指着高台,扭头对杨吕布说:“我们打个赌如何?”
“如果祈雨成功,那我就许诺,来日必把你推荐给太子殿下,平步青云。”
“如果祈雨失败……”
“那我就把你推荐给四兄,也是平步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