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归说,笑归笑,杨勇的无奈杨敦还真知道。
在他的角度看,杨勇这种举动属实是魔怔了,但换位思考,也能理解。
没经历过痛苦与绝望的人可能很难想象。
打个比方,某人年纪轻轻在外谋生,身边没有亲朋好友,意外被老乡欺骗背上了三十年也还不完的债务……
流落街头后,兜里只剩下五文钱,左手边是一家赌坊,右手边是一家食肆。
杨敦相信,有九成的人都会选择去搏一搏。
杨勇的前方已经没路了,要么跳下悬崖,要么抓住仅剩的稻草。
而杨敦,就是这跟稻草。
只是杨敦也不是搞慈善的,他留下杨勇是想要他去咬人不假,但缰绳往哪边拽一定要自己说了算。
他可没有被人利用还沾沾自喜的圣母病。
更何况,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求雨,他才不想为这点破事节外生枝。
钦天监,月光透过浓厚的云层,射进窗牖,在屋里落下一片清清冷冷的银华。
杨敦和李玄机相对而坐,灯烛幽幽,月色沉沉,两种光在他们身上诡异地交织。
杨敦将手中的茶水放下,不经意间开口:“不知玄机认为,我该如何回复?”
这是试探,更是考验!
李玄机心里清楚,自己接下来的话,不仅决定了在杨敦心中的地位,更决定他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房间!
李玄机神色肃然,思考着最佳的解决方案。
侍奉君主是最难的,摸不透君主的心意,君主嫌弃他笨,太摸透君主心意,君主讨厌他油。
这其中的度,寻常人一辈子也未必能搞懂,更何谈掌握?
可李玄机哪里是普通人?
他轻轻地将密信放在一旁:“殿下,你们兄弟情深,这件事,臣作为外人,不该开口。”
杨敦冷笑一声,摆摆手:“无妨,说罢。”
杨敦这个反应,李玄机心里顿时有谱了。
他长叹一声:“说起来,臣也有个兄长。他是家中长子,父母从小对他宠溺异常,说是含在嘴中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也不为过。”
“大抵是慈母多败儿吧,他觉得读书累,就偷摸跑出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说是要混出个名堂。”
“名不名堂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后来他的消息一年年减少,直到他爬回家,我们才知道,不知道得罪了哪家公子哥,被砍断了手脚。”
“说起来,过不了多久,也要到他的忌日了。”
杨敦拍拍他的手,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说了句:“今天月色不错。”
李玄机摇摇头:“是啊,又是一个十五月圆之夜,只可惜,一家人团圆,相亲相爱的日子再也碰不到了。”
随后他话锋一转:“主公,皇家的事臣不懂,但臣知道,若是再给我家一次,是绝不会纵容兄长胡来的。”
“只是,他毕竟是我兄……”
杨敦的话还未说完,李玄机一把抓起密信,直接放在烛火上!
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吓”得杨敦瞪大眼睛,连忙阻止——
只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转瞬间,书信便化作飞灰,烧得一干二净!
烧焦的灰烬堵住通风口,随后灯熄烛灭,只剩下月光,照在杨敦的脸上,仿若鬼魅。
他阴森森地开口:“好啊,你倒是胆子挺肥!”
对此,李玄机只说了一句话:“主公,你若真心要帮他,就当作没收到这封信,否则你一腔好意,却是在害他!”
即表达了自己的忠心,又暗中照顾了杨敦“敬爱兄长”的面子。
就连信都亲自帮他烧掉,堪称是细心至极。
不过为了演戏演全套,杨敦还是嗔怪地瞪了李玄机一眼。
李玄机忙装作一副后怕模样:“主公,臣……臣只是一时情急,才烧了这封信……”
杨敦给他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至于杨敦有没有真生气?
看看接下来三天发生的事情就知道了。
清晨,两个人会用半个时辰飞速装作学写《孝经》,完后,剩下的时间都在无忧无虑地摸鱼。
摸鱼到了一种什么地步呢?
就是一天正经事什么都不做,却可以忙到睡得很晚。
都忙什么呢?
忙着打牌,斗狗,斗蛐蛐,舞剑,打理花草,杨敦一个人不够,硬是要拉着李玄机一起。
杨敦这样摸鱼的生活看的李玄机痛心疾首:主公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可以如此颓废!
我们伟大的事业你忘记了吗?
有趣的是,前一秒,李玄机还在碎碎念一些难懂的话,什么“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类的。
下一秒,李玄机看见杨敦招呼他一起打牌,就口嫌体正直地跟了上去,并贴乌龟贴得不亦乐乎。
这些游戏对于小孩子来说或许幼稚了点,但对于两只老狐狸来说,却刚刚好。
恩,男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当然,你要说杨敦是真的摸鱼,他也是不认的!
做符合傻儿子人设的事情,降低他人的戒备心,这也能叫摸鱼吗?
如果非要说是,杨敦也有另外一层理由,所有这些游戏都是他精心设计过的,完美贴合他接下来一两个月内准备收服的几位臣子的性格。
为了招揽手下,杨敦也算是费劲心血了。
杨敦心里清楚,现在的自己,除却杨坚若有若无的宠爱,根本没有任何优势。
想要笼络人心,将手下紧紧团结在自己身边,最好的办法就是效仿一穷二白发家刘皇叔,大打感情牌,用人格魅力征服人心。
而感情,讲究的就是一个投其所好。
但凡是人,就有自己的小癖好:比如三国时期的王粲,才华横溢,偏偏喜欢听驴叫。
用对方的癖好作为契机,来拉近双方距离,效果,自然杠杠的。
毕竟没有什么感情是一桌牌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两桌。
原本李玄机这个“牌鬼”还装模做样地喊杨敦主公,后来三局叶子戏下来,许是玩疯了,玩熟了,张口闭口,直接就喊郎君。
杨敦也不提醒,毕竟这样的称呼带有普通家庭特有的亲切温馨。
他甚至怀疑,在牌局上胜过李玄机,比用帝王心术吓唬李玄机的效果更显著!
毕竟,政事打不过还说得过去,连打牌都打不过的话,李玄机就只能彻彻底底服输,认可杨敦是真的强,真的配做自己主公。
杨敦对此不以为然,真正的天才,不就是他这样各方面都出色的吗?
不过杨敦还是算漏了一点:那就是叶子戏的魅力实在是太大了!
叶子戏一张牌只有手掌那么大,造价低廉,很容易学,极大地降低了游戏门槛。
加之千变万化的随机性带来不同的新鲜刺激,随机中又蕴含策略的玩法又让游戏变得富有挖掘性且耐玩。
故此,无数人感慨:“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
一开始只有杨敦和李玄机两个人,后来不知道是谁走漏风声,整个钦天监乌泱泱一群人都围了过来——公款摸鱼了属于是。
在众人的一片喝彩声中,杨敦轻飘飘甩出一张牌:“二十贯。”
李玄机顶着满身乌龟纸,气势汹汹,大喊一句:“万万贯,压死你!”
话音刚落,全场嘘声一片。
李玄机的两个队友直接一头栽进地里,恨不得把自己埋了。
叶子戏共三十八叶,分别为一至九钱,一至九百,一至九万,二十至九十万贯、百万贯、千万贯及万万贯。
而叶子戏的玩法是依次抓牌,大可以捉小。
万万贯确实是最大的牌……
但是拜托,我们是队友,一伙的,你堵住了杨敦的牌,也堵住了我们的牌。
总爱痛击队友是什么情况???
两个人的怨念的目光看向李玄机,谁料罪魁祸首却莫名其妙:“怎么,我难道打错了吗?”
杨敦作为庄家,竖起大拇指:“没错没错,你的牌打得也太好了!”
李玄机作为臭棋篓子,又菜又爱玩就罢了,还菜得理直气壮,但凡和是他一伙的,就绝对没有好下场!
果不其然,不多时,李玄机就输得异常惨烈,还顺带把两个队友也带进了坑。
李玄机一边故作掏钱,一边可怜兮兮地拉住杨敦的袖子。
“郎君,我已经把未来三十年的俸禄都输进去了,再输的话,连饭都吃不起了!”
杨敦一脸嫌弃:“没钱还来打牌?行,那你干脆别玩了!”
谁料李玄机脸色骤变,一咬牙,一跺脚:“不行!我还要把输的钱都挣回来呢!”
“赊账!赊账!”
反正他都输得已经把自己赊给杨敦了,再赊一次也没什么!
身为监正的李玄机可以赊账,他的两个队友却没法,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牌桌。
杨敦招呼人递过来纸笔,又画了一只大乌龟,贴到李玄机身上——李玄机每赊账一次,杨敦就多画一只乌龟当作记号。
随后,又是新的倒霉队友,新的一轮牌局……
杨敦重生后的第六天,照例和钦天监的众人打成一片,快乐地公款摸鱼。
与他相隔不过百丈的东宫却气氛紧张。
东宫案台上,放着两份文件。
一份,是杨勇密信的复写版。
另外一份,则是手下官员整理的,这几日钦天监发生的所有事。
杨广站在窗边,眺望远方,他负手而立,手中的紫檀佛珠,时快时慢。
哪怕杨广看不到,段达依旧恭恭敬敬地行礼:“太子殿下。”
杨广转过身,目光从段达身上快速掠过,落在案台上。
“段达,说起来,钦天监是明日求雨?”
段达点点头。
杨广走过去,拿起那张写着杨敦丰功伟绩的纸,一边笑,一边摇头:“你瞅瞅,我这十四弟都干的什么事啊……”
“钦天监的人也不管管,还反被他给带坏了!”
“所谓的祈雨,怕是要变成笑话了!”
段达忙道:“钦天监的人大多不是我们的人,需要臣参他们一本,再用吏部悄悄把他们都换下来吗?”
杨广毫不在意地摇摇头:“一群装神弄鬼的道士,又没有什么实权,浪费那个人力物力作甚?”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段达的肩膀:“你要记得,我们的目标,是整个天下。人力物力,要用在刀刃上。”
杨广没有说的是,杨敦如今这副表现才是他想要的,要是杨敦每天呕心沥血写《孝经》,他反而会疑神疑鬼。
在他看来,杨敦不过小孩子心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拍着胸脯说要替父分忧,真要用功了就喊着,困了,累了,肚子饿了。
他之所以打听杨敦的事,也并非是他怀疑,而是作为兄长,照顾幼弟是他的职责,哪怕恨不得杨敦越不学无术越好,也要装出一副担忧的模样将此事禀告杨坚。
段达忙低头认错。
杨广又拿起杨勇的那封信,面色凝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大兄他,这是在狗急跳墙吗?”
“殿下只需将此信交予陛下,哪怕杨勇这次是有天神帮助,也绝不会成功!”
杨广抬手否决了这个提议:“父亲定然知道此事。”
不管杨勇做出了什么事,就是他杀了人,哪怕父亲不知道,也不能说,反而要包庇——
一来,彰显他重视兄弟情,二来,打小报告是不可能有好下场的!
杨广思索片刻,大声说:“段达,十四弟这封信,你交给父亲。”
“大兄的,就烧了吧。”
至于明日的祈雨仪式,杨广连讨论都没讨论。
整天不务正业打牌还能下雨,难不成你是老天爷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