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敦信任李玄机不假,但他还是希望李玄机能主动留下自己的把柄。
因为人心是经不起试探的!
别看现在君臣相谈甚欢,一出问题,或者凡有点诱惑,散伙的可能性都是很大的。
要知道,夺嫡一失误,可不是辞官,而是直接轮回!
只有利益的捆绑,身家性命相托,才是真正可靠的关系。
杨敦相信,李玄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君主害怕臣子背叛自己,臣子难道就不害怕君主过河拆桥吗?
好在杨敦这人好说话,倒也不需要李玄机当下立毒誓,诸如:“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种。
官员的嘴,骗人的鬼,誓言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
他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把柄!
当然,可不是指李玄机的双亲,杨敦他就是再坏,也不可能拿人家父母当人质不是?
杨敦要的——并非是人,而是纸!
杨敦拿起用剩下的一摞澄心堂纸,有编号,有记录,可查证。
是代表官员身份的纸!
他不舍地抚摸着纸面,终于痛下决心,别过头去:“玄机,我书法不精,如此好的纸,给我确实是浪费了。”
“这剩下的纸,你且好好收着。”
“等什么时候我学到了你一二分神韵,再用它们好了。”
要是杨敦早一个时辰说这种话,李玄机只怕会开心到飞起。
但现在,杨敦口中的半个字李玄机都不会信!
刚刚特意在他面前展露过人的本事,完事儿,又说什么:哎,我很弱的,比你真是差远了。
杨敦要是书法不精,自己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杨敦这不是阴阳怪气,不是指桑骂槐,又又又是什么?
更可气的是,杨敦坏事做尽,还故意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
心脏和乌鸦一样黑!
脸皮和城墙一样厚!
李玄机一口老血差点喷出去,胃里一阵灼烧,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好,便由臣暂时保管。”
原本就是他的东西,到头来却只能暂时保管……
糟糕的是,他还有一种更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杨敦欣慰地看向李玄机:“至于其他已经用过的纸,我估摸着你也看不上,也用不着。但毕竟是我的亲笔稿,说句惭愧的,我个人认为颇有纪念收藏价值,不如就交给我了,如何?”
杨敦用的是商量的措辞,确实不容置疑的语气。
李玄机还能怎么说呢?
当然是铁骨铮铮地……表忠心了。
啊,做殿下的狗,真香。
杨敦赞许地弯了弯眼,上了我杨敦的贼船,哪有那么容易下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很多。
两个人继续重复着之前的认字工作,只是这一次,李玄机没有之前的焦躁。
反倒柔声细语,颇为耐心地将某个笔画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然而这师徒和谐的场景,不多时,就被打破了。
随着大门咔嚓一声,杨吕布满头大汗地走了进来。
只见他双手一边拿着约莫十数个纸袋,胳臂上还夹着两个木盒。
杨敦听到响动,头也不抬地问:“不过是让你找点茶水,怎么这么久才来?”
瞧着杨敦明显不悦的面色,杨吕布心中一紧。
是啊,不过是让他办个跑腿的活,还废了这么久的工夫,怎么说都说不过去!
只是他是真的有苦难言啊——
他跑遍皇宫,这片茶叶是连影子都找不见,要不是他是边塞武将出身,和不少禁军士卒是乡亲,疏通关系出了宫,怕是会直接辜负杨敦的嘱托!
杨敦嘴上这么问,心里却跟个明镜儿似的。
在隋唐,乳制品的普及程度比茶水高得多,出门在外,去酒肆,饭馆讨一杯酸奶酪或者米酒都比讨茶喝容易得多。
所以说要想喝茶的话,要么去那些穷讲究的江南暴发户家里,要么去寺庙里——
因为僧人是为数不多有饮茶习惯的群体:茶有兴奋作用,能帮助他们保持头脑清醒多念几卷经。
杨吕布的委屈,他怎么不懂呢?
就是因为太懂了,他才要这么做啊!
一来把杨吕布支得远远的防止他干扰自己,二来也敲打一下这个狼崽子,免得不知道天高地厚。
只是杨敦嘴角的得意在他打开纸袋后,瞬间裂开了!
他捂住口鼻,干呕不止。
葱、姜、胡椒的麻辣味,大枣、苏桂的甜香味,桔皮、薄荷的清凉味,酥酪的奶香味,牛羊猪肉的油腥味,葡萄干、苹果片的果香味……
还有些奇奇怪怪的酸笋和香菜???
救命,这都是哪里来的黑暗料理!
“恩,看起来不错啊……”
杨敦尬笑几声,果断将好东西都孝敬给李玄机。
“师父啊,我常听说,茶水滋味独具,有滋阴润肺、清嗓利喉之功效。”
“你年纪大了,身体虚弱,还是要多多服用才好!”
李玄机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使不得,使不得啊!”
“我都一把老骨头了,喝它着实可惜了,可徒儿你还年少,正是长身子的关键时候,你比我更需要它!”
就在李玄机和杨敦表面师徒情深,实则互相拆家的时候,杨吕布凑了过来。
他邀功般地介绍着每一样材料:“殿下,据说这茶水啊,种类多者为上佳,讲究的就是一个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这次,我可是把能找到的材料都拿回来了!”
李玄机和杨敦对视一眼,异口同声:“你可真是殿下/我大大的忠臣!”
听到二人的夸赞,杨吕布心里和喝了蜜一样甜,走路都轻盈了几分。
杨敦这般夸奖他,想必是原谅他刚刚迟到的罪过了吧?
就在杨敦三人鸡飞狗跳张罗煮茶的时候,杨勇被囚禁的寺庙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杨勇面色惨白,眼眶发青,布满红色血丝的双眼失神地望着房梁。
一根裤带挂在房梁上,距离他只有巴掌大的距离。
这是世界上最短的距离,也是最长的距离。
他可以用自尽去赌杨坚最后的怜悯,也可以用放弃身为皇子的骄傲苟且偷生地活着。
生,还是死,杨勇举棋不定。
亲信谭子志看不下去了,摇了摇杨勇的肩膀,大声吼道:“殿下,殿下!”
一旁的另外两位哼哈二将也连连撺掇。
“圣人心地善良,慈父心肠,只不过被杨广那奸人蒙蔽,我们还有机会,绝不能坐以待毙!”
“不错,只要奋力一拼,或有转机!”
杨勇被这三个人差点气乐了:合着不是你们去死,才大大方方在这说风凉话?
要不是这三人是他仅剩的党羽,他真想把他们的脑子全部吃掉,看看是不是馒头做的!
当然,杨勇也清楚,这三个党羽之所以留下,不是他们多忠心,单纯是太菜,干啥啥不行,拖后腿第一名,没下家敢要!
他们说得轻巧,奋力一拼,拿什么拼?
转机,靠什么转?
他现在没人,没钱,没地,连身上的袍子都被剥去,就是真想死,连根像样的白绫都找不到!
想到此处,杨勇彻底泄了气。
内心中仅存的一丝执念也随风而去了。
“罢了,认命了。”
“争,就让兄弟们争吧……”
“我啊,老老实实地,吃斋念佛,好歹还能保全自己不是?”
杨勇思索再三,终究还是没有胆子踏出最危险的那一步。
杨勇是退缩了,谭子志他们却不干了!
作为杨勇的亲信,和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杨勇不想干的事,不敢干的事,他们要推着他干,逼着他干!
古往今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事屡见不鲜,但是君不想死臣逼君死的事也绝不少见!
原因很简单,君主和臣子的利益天生就是矛盾的。
君主想的是平衡,打压诸方势力,稳固皇权。
臣子想的是如何结党营私,对抗皇权,保证自身的荣华富贵。
为了自身利益,谭子志会不顾一切地把杨勇推到更高的权力位置上。
甚至对他们来说,死掉的杨勇,才是好的杨勇。
谭子志握紧双拳,目光阴鸷地说道:“殿下,难不成你真以为,躲在寺庙,杨广就会放过你?”
“我们之前低三下四,替他在暗中做了不少脏活,下场是什么?你忘了吗?”
“拼是死,不拼也是死!”
“与其等死,不如拼他个鱼死网破!”
横竖是死,不如死得大点,谭子志这话糙理不糙。
正戳中杨勇最薄弱的软肋——
不错,这就是他最在意的问题!
根据杨广之前的斑斑劣迹,杨勇有理由怀疑,哪怕自己被贬为庶人,杨广也绝不会因为可怜他而放过他……
铲草除根,以绝后患,这才是夺嫡的真理!
政治斗争永远是你死我活的,犯了幼稚病的人绝对没有好下场!
杨勇坐起身,看了看窗外,压低了声音说:“依你之见,该如何?”
谭子志眼珠转了转,他知道杨勇是绝对舍不得死的,想了想,又提出了另一个馊主意:“殿下,杨广在朝中人多势众,本人又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寻常办法难以对付。”
杨勇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说……”
谭子志厉声道:“如今之计,唯有巫蛊之法!”
众人哑然。
杨勇惨笑不已:“是啊,只有巫蛊之法能救我,可是之前都失败了,凭什么这次能成功呢?”
谁料谭子志神秘一笑:“臣有办法,只要计划周密,此番有九成胜算!”
众人皆是一震。
在杨勇半期待,半怀疑的目光中,谭子志娓娓道来:“之前失败,完全是因为买通杨广下人时,意外走漏了风声!”
“只要我们换个人买通,必然可以对杨广一击致命!”
杨勇:???
杨勇迷迷瞪瞪地挠了挠头,他咋有点不太信呢?
虽说确实,逼宫,政变,谋杀,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准狠。
事先准备时间越长,涉及人数越多,走漏风声的概率就越大。
但你这也未免有点太随意了,啊摔!!!
杨勇忍不住打断谭子志的慷慨陈词:“那啥,那我们找谁呢?现如今,我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又有谁肯为我们卖力呢?”
谭子志奇怪地看向杨勇:“当然是你十四弟杨敦啊?”
“一来,他人傻,好骗。”
“二来,他之前多次替你求情,想必和你关系不错,绝对不可能出卖我们!”
杨勇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
可谭子志说得信誓旦旦,哼哈二将听得热血沸腾,齐声劝说:“殿下,当断则断,冲吧!”
良久,杨勇瘫倒在胡床上,颓废地望天:“冲冲冲!”
当晚,杨敦就接到了杨勇的密信。
当时他正在喝茶,看到信中第一行就差点喷了!
不是惊的,是笑的!
连杨敦都觉得不可思议,都到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地步,杨勇还是走上了和上一世一样的不归路吗?
看到落款,谭子志,才恍然大悟,哦,一定又是这个著名大聪明干的……
对于屡次使用魔法,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杨勇——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愿称之为大魔法师!
正巧李玄机也在喝茶,杨敦坏念头兴起,把信递给他:“你也看看吧,我大兄寄来的。”
李玄机好奇地接过,然后差点被茶水呛岔气。
两人沉默,须臾,拍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