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武羌城距离梁国边境约三十里,城墙外部斑驳,新旧不一。
城池四周山丘起伏,森林茂密。
她们抵达时已接近黄昏,距离城门还有好一段路程,一队骑士便匆匆赶来迎接。
“公主殿下。”冼天佑单膝跪下,面色淡然,语气也不瘟不火。
“辛苦冼将军特地跑一趟。”她从马上滑了下来,大步上前。
“公主殿下为大梁立下旷世之功,城中已备好酒席。”
“冼将军,今日不用大摆筵席。安安静静吃顿便饭就行。”
一个时辰后,她们在城主府吃了一堆美味而俭省的晚饭。下人每上一道菜,格桑都要先观摩别人怎么吃。
“随意吃就好。”潇公主对她说。
“你学了我们的习俗,我也应该遵从你们的。”格桑皱起眉头,专心用筷子夹肉。
“您说是古格语!”一个年轻的少年满脸震惊。冼天佑猛地一拍桌子,男孩低下头,补了一句:“公主殿下。”
“我听说兽原高地的环境相当恶劣,”冼天佑说,“虽说杀了不少古格人,但我还没去过那边。”他看了看格桑,对付似乎并不在意。
“战争已经成为过去。将军,我们为天下天平干一杯。”她举起酒杯。
冼天佑苦笑了一下,还是爽快地举杯,“这都是您的功劳,公主殿下。”
“没错。你的城主也是这么说,我子啊路上遇见他了。”
“当啷”一声,女人的筷子掉落在地上。公主扭头一看,她慌忙低下头,脸色苍白。
“没事吧?”公主问她。
“公主莫怪。”她轻声应道。
“公主殿下,城主的问题还是饭后再说吧。”冼天佑的语气有几分强硬。
余下的时间众人沉默无言,只有格桑不停地询问菜名。
餐桌上的人陆续离开,此时大厅只剩下她们两人,还有两只狼犬。它们似乎很喜欢公主,安静地趴在一旁。
“听说,梁国境内最近出了不少事情。”公主摸了摸狼犬的耳朵。
“郑暮风遇刺后,麻烦事一直没断过。”冼天佑喝了一口酒。
“比如毁掉城主的名誉?”
“有很多军士都认为,接受那家伙的统治有辱军人的荣誉。”冼天佑又喝了一口酒。
“你在岳州城的地位,甚至在梁国的地位,都可以说是相当之高。百姓拥戴,战士敬仰,但是地位越高,责任越大。”
冼天佑低下了头。
“你为何不认你的女儿和你的外孙呢?”
冼天佑直起身子,避开她的目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公主殿下。”
“你没有娶妻,也没有别的子嗣。你的女儿,无论是不是婚外所生,毕竟也是你的血脉,可你从未对外公开过。”
冼天佑离开椅子,背过身去:“公主殿下,这是我的私事”
“将军,我走了很远的路,也经历太多的事,我没功夫跟你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礼节,回答我的问题。”
冼天佑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脸上的哀伤多过愤怒。“颜儿的母亲身份卑微,我们从小就认识。我父亲一天到晚不是酗酒就是赌博,所以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结交平原,无拘无束。我成年后,父亲离世,我通过军功出人头地。我本来指望城主袁文博可以同情我们的处境,可是老城主他只认那些正统的贵族血脉。”
“颜儿当时还年轻,刚刚十五岁,跟我一起去城主府。世子袁宁跟我一直不合,他见老城主器重我,便心生怨恨,因为老城主一直认为他难成大器。他便开始追求我女儿,目的就是为了报复我。但颜儿太年轻,满脑子都是少女的幻想,以为军人都是英雄。于是,当老城主那个英俊的儿子向她示好时,她信以为真唉,孽债。”
“我记得世子袁宁还没有结婚。”公主突然想起。
“如果你认她为女儿,那个少年便有了身份,城主的血脉也得以延续。”
“我刚打完仗回来不久,世子袁宁说他有权要回儿子。我告诉他,他没有儿子。他只带了二十多人,全是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老城主的家底在上野城几乎全军覆没,而我手里的二百多名骑士个个久经沙场,真后悔当初没解决了他。”
“他还没放弃这个要求吗?”
冼天佑摇了摇头:“他想把继承人控制在自己手中。如果我公然宣布继承人的身份,岳州的战火势必燃起。”
“感谢你这么克制。”
“分裂岳州的人绝不会是我,公主殿下。那个纨绔的世子只懂破坏,什么也挽救不了。”
潇公主忍不住想警告他说话注意些,“无论如何也不能开战,明白吗?”
他绷着脸点了点头。
“将军,务必保持耐心。你的外孙明天随我去梁州城,我自当进谏陛下,收他进宫。如果他母亲愿意,也可以进宫陪他。”
公主拍了拍两只狼犬,起身离开,块头较大的狗儿呜咽起来。“出身皇室,注定了无法选择何种人生,只能选择怎样度过。失陪了,将军。”
翌日清晨,他们在城外道别,颜儿强忍着泪水。
“我希望你跟我们一起进宫。”
“父城主需要我。”她抹去满脸的泪水,挤出一丝笑容,“我不能留他一个人在这里。儿子要离开,母亲应该懂得放手,您觉得呢?”
公主紧紧捏住她的胳膊:“我懂。”
“我想请求您答应我一件事,当然您所做的一切已经超出”
“说。”
她凑到公主耳边,悄悄地说:“千万别让袁家带走他。哪怕把他藏到瀛洲去,也不要让他落到他亲生父亲手里。”
她那羞怯的表情不见了,俨然一位愤怒的母亲。
“我答应你。”
颜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走到冼天佑身边,向愁眉不展的儿子伸出手:“来,跟母亲道别。”
少年的母亲或许心怀感激,但本人的面色阴沉,那是一个少年的怨恨。“非要现在走吗?等到冬天不行吗?或者明年”
“啸寒!”他母亲厉声喊道,又往前伸了伸手。
少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似乎还想说什么,外祖父抬起膝盖把他顶了出去。“臭小子,不要磨磨蹭蹭的,太失礼了!”
格桑策马过来,还牵了一匹灰马过来。“给。”她将缰绳扔给啸寒。
男孩低头看了看,嘴巴一撇。“我自己有马。”
“有点高,他不好骑吧?还有适合孩子的马吗?”公主堆格桑说。
“我能骑!”啸寒回嘴。他一脚踏上马镫。
冼天佑环住女儿的双肩,抱紧了她,公主等人掉转马头,离开了武羌城。
他们行进速度很快,三天后就到了影之森林北边,并在此扎营。
公主和格桑照旧每天练习飞刀,啸寒也参与了进来。
一柄飞刀偏离了靶子。
“从来没学过战斗的孩子。”格桑说。
“我学过。”啸寒辩解,“我会骑马,会使刀剑,外祖父教过我。我还有自己的盔甲,你不要再叫我孩子!”
格桑甩出的飞刀正中靶心,看着少年,摸了摸鼻尖。
“回宫后,你可以再挑一副盔甲。”公主对少年说,她掷出的飞刀插在木头上方。“宫里的刀剑盔甲多到数不清,我有时都纳闷为什么要拿那么武器做装饰。”
“外祖父也有很多刀剑,还有长矛,那是他从海的另一边带回来的。”
“他跟你说起过关于那场战争的事吗”公主问。
“他说过,有时候很说起来很伤心。燕回将军被出卖,让他特别难受。他说,如果他早就知道是这样,骑兵团谁都不会离开,包括岐州的弓兵,他们肯定会拼死阻止瀛洲人带走他。”
公主很喜欢这个孩子,性格率直,不讲礼数,确实讨人欢心,但是在朝廷中很容易吃亏。
至于格桑
“那不是个好地方。”她对格桑说。
此时他们俩在火堆边,啸寒早已进了帐篷睡觉。
格桑坐在一张狼皮上,切下一条肉干。“危险吗?”她用梁国语言问。
“很多你意识不到的危险。那里的人拿谎言当美德。我们俩的关系会引起一些人的怀疑和嫉妒。你说话要当心,不要指望得到别人的信任。”
格桑嚼着牛肉咧嘴笑道:“有你的信任就够了。”
“你虽然称呼我为女王,但那里不归我统治。在王宫里,一切事务皆由我王兄决断。我担心,仅凭我的信任,无法保全你。”
“那不是你的家吗?怎么感觉你很讨厌它?”
“可能吧,我无处可去。”
格桑望着茂密的林子,神情不安。“这片森林非常古老,我闻得出它的年龄。”
“影林守皇室保护,在这块大陆上仅次于天之森林的面积。以前的皇都,离这里不远。在瀛洲大战后,联盟近乎崩塌,国力衰弱,又接连,梁国才不得已迁都。”
格桑皱起眉头看着她,似乎对迁都的事毫不在意,“你的意思是,还有其它大陆吗?”
公主笑了笑,见对方满脸好奇,便做了解释。“目前已知的有四块大陆,我们这里最小。可能还存在其它大陆,但从没有人见过。”
“不对。”啸寒从帐篷走了出来。
“无道者李骞见过。据说他环游了整个世界,他肯定见过苍穹之下所有的地方。”
“那只是传说,一个神话。”公主说。
“不可能。天泽叔叔见过他一次,好像是三十年前。”
“天泽叔叔是谁?”
“外祖父的堂弟,是那个年代最厉害的将军。”
“你外祖父才五十左右,他的堂弟也不会更老,他见过那个永远不死的人?”
少年的脸色阴沉下来。“是真的。那是他做典狱长的时候,他在追捕逃犯的战斗中受伤了,独自一人闯进了一片山林之中。然后发现了李骞等人,他们当中有个小男孩,一碰就治好了他的伤。”
公主来了兴致:“一碰就好了?”
“嗯,是真的!”
格桑似乎不喜欢这种故事,走到了一边。
“你接着讲。”公主说。
少年稍作犹豫,便接着讲了下去:“虽然伤口愈合,但天泽叔叔发起了高烧,在半昏迷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世人都以为无道者李骞因为不接受任何道统,遭到了亡者的诅咒,其实不是这样。他拒绝去到往生之界,拒绝与他们为伍。所以,他们关闭了一切通向死亡的大门,连虚空也拒绝无道者进入。他两次环游世界又回到梁国,一是为了寻找,二是帮助他人。”
公主很熟悉无道者李骞的故事,但这些情节倒是头一次听到。
“他寻找什么?”
“一个能够杀死他的天赋奇人。”
公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劝他早些睡去,自己又独自坐了一会儿,也走进帐内休息。
半个月后,梁洲城内。
“公主殿下到!”门口的侍卫用高亢的声音通报。
“妹妹!今天双喜临门啊!”皇帝迎上前来,牵着公主的手走到了议事厅。并伸手指向身后的两人,那是一对年轻男女,衣衫破烂。男子面色冷峻,女人身段苗条。
公主就座后,小趾犹犹豫豫上前,“陛下,我是来请您宽恕的。”
皇帝哈哈一笑。“宽恕什么?”
“江陆城的事,陛下,我没有守住城墙是我的失败导致城池沦陷。”
“江陆城沦陷是迟早的事,怪不得你。”
公主注意到首辅大臣杨鼎才远远地站在另一边,他通常都是衣服自命不凡的派头,今天神色却有些紧张。公主听下人说,今天正是杨鼎才在码头上认出了小趾,这是一个请功的好机会啊,可这个老头子竟然没有洋洋得意。
“遭受了这么多年的奴役,末将一直希望能够得到陛下的原谅。”小趾说。
皇帝上前,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现在说说,你是怎么回来的,还带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同伴。”
小趾微微一笑,本想双手作揖,却突然疾射而出,扣住皇帝的脑袋,再猛地一拉一拧。“咔嚓”一声脆响,皇帝的脖子断了。
公主起身之时,飞刀脱手而出,扎进了小趾的肋部。他身子一抖,弓着背,喉咙里发出惨叫,颓然倒在地板上,痛苦地抽搐起来。
女人打死了侍卫后,看到小趾翻滚在地,不由惊骇的长大嘴巴。“夫君?”
“杀了她!杀死他们两个!”皇后惊惧万分地大喊。
侍卫们纷纷举起长戟,冲上前来。
女人展开双臂,掌中竟射出两道火焰。
女人悬着身子,火焰横扫了整个大厅,大臣、侍卫皆卷入火海,连龙椅都被吞没了进去。热浪滚滚,公主连连后退。
四岁的小太子也浑身是火,皇后也未能幸免。
“你杀了我夫君!”女人冲公主尖叫道。她晃悠悠地走过来,双眼汩汩冒血,犹如浓稠的猩红泪珠。“你这个贱人!”
女人抬起双手对准公主,这时忽然有人走出浓雾,按住了她的胳膊。是杨鼎才,公主惊呆了!
首辅大臣和女人厮打起来,还冲着对付大喊大叫,但火势凶猛,呼呼作响,根本听不清内容。
那女人龇牙咧嘴地咆哮着,手掌按在杨鼎才的脸上。他的鼻子塌陷进头骨里,双膝跪地,倒地而亡。
女人跌跌撞撞地靠近了,公主只能挣扎着往后缩,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喷射而出她浑身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