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坤打定了主意,一心要还阳,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死乞白赖求这个鬼郡主。便只顾磕头哭泣,哀哀相告。
他用的是李世如的手法。在世时他曾十二分地看不上这种低三下四的求告,但没曾想到了阴间他自己也用上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鬼在矮檐下,不得不磕头。鬼之不如人,这又是一例。
钟花也早已拿定了主意,绝不会就这样放过李正坤,更不可能放他去还阳。这个童子她吃定了。只是现在吃会烫嘴伤身,得想法子褪了他的阳气,让他彻底变成一个冰冷的鬼,才能下手。真正“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至于到底怎样褪他的阳气,钟花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决定先稳住他,等到了京城跟她哥哥钟馗商量。便又换上笑脸,骗他道:“要送你还阳,我没有这样的权力,但我哥哥兴许有办法。我带你去见我哥,我们一起求他吧。”
李正坤感激万分,又将头磕得咚咚直响:“从见奶奶第一眼起,我就看出奶奶是个面慈心善的活菩萨。”
他说了一大堆绕来绕去表示感谢的话,并反复许诺回到阳间会怎样供奉钟花和她哥哥,听得钟花又快要睡着了。
她让他安静会儿,也不要再磕头了,担心他再用力磕下去,会磕掉了轿板。
李正坤依言复又盘腿坐下。
坐了一阵觉得很不自在,钟花明目睽睽地盯着他,胖脸上的神情迷蒙而贪婪,肥厚的嘴唇也微微张开,似乎他已变成一只香喷喷的烧鸡,她恨不能三两下撕了开来,大块朵颐,吃得满嘴流油,痛快而过瘾。
李正坤不愿被她肆意视奸,鼓起勇气,拿捏措词,请求到轿外去跟着队伍走,以免风掀轿帘,被外面的甲兵等鬼看见不雅。
钟花哪里舍得,虽然她已热得冒汗,内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十分不爽,但双眼一直清亮着,舒服着。有此足矣。
她从身下坐垫上拿起一支金鎚,敲击手边轿杆上的一座小巧金钟,声音响亮而动听。
卫兵队长应声来到轿前,钟花命驻轿打尖。
她已浑身大汗淋漓,衣衫不整,不便出轿,命将酒食送进轿中,特命要两付托盘、碗筷。
一个生魂闯进轿中,大半天都没出来,卫兵队长心神领会,不敢多问,更不敢乱看,赶快命手下备了两份酒食,亲送至轿前,交给随轿侍候的丫头。丫头小心翼翼将轿帘掀开一角,垂目放下托盘,赶紧又将轿帘放下。
自打到了阴间,七天来,李正坤粒米未曾粘牙,早已饿得绝望了,还认为做鬼可能本就如此,冻馁饥渴是常态,反正鬼命也饿不死,时间一长也许就适应了。
可当香喷喷的食物来到面前,情形就不一样了,香味通过鼻翼,穿肠过肚,似乎深入骨髓,浸驻不退;饥饿的感觉比之前更加千万倍地凸显出来,犹如一座大山劈顶压来,压得气都喘不过来。李正坤恨不能大张开嘴,象个巨兽一样连托盘一并吞将下去。
钟花见他双眼放出绿光,贪婪急迫之情令她惊讶。饥饿的感觉对钟花来说,还是一千多年前的恍惚记忆。那时她哥哥钟馗上京赶考不中,横死在殿阶之下,她失去庇佑,在人间孤苦无依,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可自打嫁了人,再到阴间跟哥哥团聚,她便再也没挨过饿了,实不知挨饿的滋味。
她是郡主,进膳自有一套仪程,尚未将杯盘摆定,看李正坤的面前,盘中食物已不翼而飞,他禀告说全吃掉了。
钟花差点没惊落眼珠子:“要再饿上几天,你就变成饿鬼了。”命再进一盘,
李正坤却伸出两个指头,有些怯怯地问,能否再来两盘?
打尖用饭过后,队伍再度起程。鬼行阴间,无论坐轿、骑马,还是奔跑、步行,所历山川河流、大道小径,均与人间景致无二,只是鬼行速度比人要快得多,犹如缩地之法,看似飘飘忽忽,不紧不慢,实则惊风疾火,眨眼之间已去数箭之地。
因此,两日不到,钟花的仪仗已到阴间都城——平都山。
平都山位于中国中部一个小县城——丰都县境内。丰都古名酆都。
从阳间来看,平都山不过是长江之滨一座俊秀挺拔的小山峰,虽然山上古木参天,浓荫蔽日,庙宇众多,塑像独特,但无论气势与规模,都不能与中国境内很多名山古刹相提并论。
但从阴间来看,平都山又是另一番景象:山势连绵广袤,拥翠叠绿,宫殿崔巍深广,鳞次栉比,其规模之广大,气度之雍严华贵,与人间都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之所以有这样的差别,盖因阴阳两界,人鬼殊途,二者虽同属一个宇宙,但归属不同维度,因此,阴间与阳间属于相连又相背的两个世界,人鬼体验亦大相径庭。
平都山亦为古名,阳间现已更名为“名山”。阴天子认为,阳间朝代更迭频繁,又素来喜欢规划调整,朝令夕改,而阴间岁月静好,王祚绵长,完全不必改来改去,因此,鬼都京畿一带仍然叫着“平都山”。
因是郡主仪仗,钟花一行通行无碍,顺利进入都城,来到位于城南的钟馗府。
在府门前驻了轿,钟花命卫队长前来提去李正坤看住,再命丫头进来掌镜侍候,她净面敷粉,重整鬓鬟,紧束裙衫,准备见哥哥。
不一刻,钟馗得报,飞奔而出。兄妹相见,欢喜无常。
李正坤见欢天喜天跑出来这个鬼身材矮胖,面如搓板,红发虬须,委实丑陋难言,心头嘀咕:“看来两兄妹都长得不咋样。”
再看面前这座府弟,红门兽环,门楼高大,门楼正中横着一方扁额:钟府。
房子倒是不错,比人间的别墅要好上千万倍,就是房主的长相与这府弟的美奂不太相配。
正暗自好笑,钟花命将他提将过去,对他道:“这就是我的哥哥钟馗,想必你在人世时也曾听说过他的名头,见过他的画像。”
李正坤吃了一惊,这就是如雷贯耳的钟馗?在人世时何止听说过他的名头,钟馗的好多传说、故事都听过不少。画像恍惚也见过,只是跟眼目前的真身有些对不上号。
这几日,钟馗因告了假在府里筹过生日,未着官服,只穿着居家休闲绿袍,也没戴官帽,不驯的红发用一根金带消消地束了,系于脑后,除了相貌丑点,丝毫看不出捉鬼吃鬼的凶恶相。
钟馗笑道:“我的好妹子,你从哪里捉来个新鬼生魂,是送给哥哥的寿礼?我在人间的画像各地不同、各朝有异,没有一张亘古未变的标准像,他哪里认得。”
听说他将自己当作生日礼物,李正坤又好笑又紧张,双眼巴巴地盯着钟花,生怕她嘴唇一张,吐出一个“是”字来。
好在钟花想法跟她哥哥不同,她道:“给哥哥的寿礼,妹妹早在两个月前就备下了,五百头我们家乡终南山的黑山羊,供哥哥做羊肉泡馍吃。这个新魂是我在路上捡的,他被无常殿的差役追赶捉拿,闯进我的轿中,我一时心软,就将他救下带来。这个新鬼身材壮实,长相俊美,就是身上阳气尚未褪尽,哥哥可千万忍耐些,莫要一时嘴馋给我吃掉了。”
李正坤觉得要再不说话,就成为第五百零一头黑山羊了,趁卫队长不备,挣脱他的手,翻身扑到地上,磕头喊道:“钟馗爷爷,钟奶奶说我身上阳气还没褪尽,可能是我阳间的身体一息尚存,你老人家法力高强,位高权重,求你老人家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就放小人还阳吧。小人回到阳间,一定终身供奉你跟钟奶奶,四时不断,早晚烧香!”
李正坤自觉这一番话说得还算圆泛诚恳,但钟馗哪里会听,他早从钟花的眼神中读出了她的意思,李正坤的话不但入不了他的耳,反而犹如放了一个屁,令他生厌。
他瞋目斥道:“无知小鬼,老爷跟郡主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地方。掌嘴!”
卫队长闻言,弓步蹲身,甩开手臂狠扇了李正坤不下百记耳光,立时扇得李正坤嘴角喷血、双腮肿胀、头昏脑糊,不辨西东。
李正坤心头苦啊,现在阳世的干部都在改进作风,不能随便打骂群众,怎他妈这阴间的鬼官还是衙门习气、老爷作风?鬼之不如人,此又是一例。
心中虽充满怨恨和不平,李正坤低头埋面,再不敢仰视钟氏兄妹。
钟花颇为不忍,狠狠地瞪了卫队长几眼,卫队长赶紧束手退下。
钟馗见此心中很高兴,一千多年了,妹妹宁静的心湖终于起了些涟漪,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鬼,他就这一个妹妹,绝不会让她受一丁点儿的委屈。要褪掉这个新鬼身上的阳气,他早已有了办法,只是眼目前尚需留他几日,因为他的宴席上还差一个寿奴,这个新鬼正好充任此差。待寿宴过后,再褪掉他身上的阳气,交由钟花享用。
钟馗认为这个土得掉渣的小鬼儿,到了郡主府上也只能为奴,焉能招为与妹妹并驾齐驱的郡主夫婿?但钟花正在兴头上,如果直接了当说出来,怕拂了她的意,他先让李正坤充当寿奴,乃是表明态度,从侧面提醒钟花。
进入府中,钟馗命将李正坤带去更衣。
一个小厮带着李正坤穿过回廊,往旁边一个小院儿走来。小厮穿着青色的短衣短衫,头上戴着青色的帽子,面色灰白,毫无表情,一路之上也不说话。李正坤见他年纪跟自己相仿,猜他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来岁,便自觉与他有了些共通点,胆子也大了起来。
见院里鬼役鬼差都只顾忙碌穿梭,也没有哪个注意他们,便喊道:“喂,兄弟——”
无回应,便改口喊道:“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