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坤被救活的消息立即在村里传开,人们纷纷涌向村支书潘国权家。
村民们议论的焦点:这绝对是一个假消息,不知当官儿的又要给下什么套儿。最后得出结论:不予理睬。
潘国权赞成这个结论,李正坤尸体从山谷里搬出来时就他妈硬了,脸皮青灰,双眼紧闭,口鼻无气,明显已死多日。现都快过去一个月了,却突然说李正坤没死,又抢救转来了,除非阎王老子是他亲爹!
第二天上午,两辆越野车驶进火塘堡村,前头一辆车是乡政府的,火塘堡村所属大黄乡胡乡长从车上下来;从后一辆车上下来四个人:一个县民政局干部、一个县信访办干部,还有两个分别是县医院医生和县殡仪馆职工。
胡乡长带着一行人来到村支书潘国权家,命通知村民来开会,他们将代表县里向全体村民通报医学抢救李正坤一事。
简直是千古奇事,村民们闻讯立即纷至沓来,凡在家者几乎都是倾巢出动,不到一个小时,便将潘国权家屋檐、院坝挤得水泄不通,菜园子踩得一踏糊涂,弄得潘国权的老婆跳骂不迭,却无法阻止人们源源不断象潮水一般涌来。
胡乡长主持会议,怕人多出现踩踏事故,建议不要再等,立即开会。民政局干部便清清嗓子,向全体村民通报在局领导、县领导的关怀下,县医院全力抢救跳崖村民李正坤的事情经过,传达县上作出的关于李正坤“死而复生”一事的科学结论。
村民们炸了窝,纷纷啧啧概叹,许多人说活了一辈子,没见过此等奇事。
胡乡长用高声全力弹压村民的躁动,加上潘支书在旁协助,村民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县殡仪馆的职工向村民们介绍了冰棺发生故障、“尸体”滚出,殡仪馆领导心细如发、又充满人道主义精神,发现李正坤并未完全断气,立即向局里、县里领导报告,并在最短时间内将李正坤送到医院,这才挽救了李正坤一命。这名职工感叹说,殡仪馆历来都是送人走,从来不曾送人回,他自从事殡葬行业以来,这也是破天荒头一遭。
县医院医生紧接着发言,详细介绍了给李正坤做手术及术后护理、康复情况,因涉及太多医学术语,这医生又言语啰嗦,村民们听得昏昏欲睡。不过,医生最后亮出绝活儿,掏出手机,让潘支书在外打工、回家过年的儿子拿出笔记本电脑,将手机接到电脑上,播放李正坤躺在县医院病床上的画面。
人群又掀起轰动,村民都争先恐后往前挤,潘子赶紧将电脑高举过头顶,在人群前慢慢走过。村民们终于都看清楚,电脑里那干瘦腼腆、身上连着管线、手腕打着吊针的年青人,的确就是李正坤。李正坤还冲乡亲们挥手,尖细着嗓子说:“大家过年好!”
有图有真相,事实胜于雄辩百倍,此招一出,村民——包括支书潘国权,全都哑了声。
县信访办的干部站起来讲话,鉴于李正坤并未死亡,原先那些建立在李正坤死亡基础上的信访诉求,已失去存在意义,勿须再论;至于李正坤被人冒名顶替上大学一事,县纪委监委正在全力调查相关的贪腐渎职案件,相信到时候会给李正坤一个公正满意的答复。
胡乡长做最后总结,三个层面的意思:第一层,不要再闹了;第二层,感谢党委政府;第三层,村里轮流安排两个人,去县医院陪伴、护理李正坤。
领导们离去后,村民也纷纷逃开,原本一桩奇事,却这样正常而无趣地结束,没热闹可看了,如果再不赶紧溜走,怕被潘支书派下活儿来,去医院陪李正坤,大多年的,谁他妈愿意去那晦气的地方!
潘国权到底是支书,觉悟比一般群众高,没有村民愿意,他便让儿子开车,自己先来县医院看一看李正坤。
走进病房,见李正坤正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天花板,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既看不见他的悲愤,也感受不到他的病痛,就象大学被人冒顶、爹妈含冤死去、从殡仪馆死里逃生,都跟他没关系一般。
太他妈没心没肺!潘国权将在医院外面买的一兜水果重重顿在李正坤床头,痛心疾首地数落道:“李正坤呀李正坤,你遭了这么大的难,怎么我看你样子,就跟个没事人一样呢!”
“老头,你是谁?”李正坤问。
“你不认识我了?”潘国权脸色僵住了,“死了一趟,你是掉魂了,还是换魂了?”
李正坤眨眨眼:“好象认识,就是记不起名儿。可能从崖上摔下来,脑子摔坏了。你是我们村的吗?”
原来摔坏了脑子!潘国权责备他的心思立即消失,脸色温和下来:“我叫潘国权,你从小喊我国权叔,是我们火塘堡村的村支书。”
“哦——原来是——国权叔。国权叔,这都快过年了,你不在家准备年货,怎么跑到医院来啦?来看我?——”
可怜的孩子!潘国权感到眼眶有些湿润,举掌揉了揉,便将县里、乡里上午到村里开会的情景对他讲了。又有些为难地说,因为过年,没有人愿意来医院服侍他。
李正坤毫不为意,大咧咧地说不用村里面来人陪,这里有很多女护士,个个都长得跟天仙似的,给他换药,扶他去厕所,都在服侍他,他享受、高兴得很!
潘国权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地上,以前那个别说女人,跟陌生男人说话都会脸红、细声细气的李正坤,怎么“死”了一趟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流里流气,又圆滑沉稳。难道真的脑子摔坏了,转性了?
李正坤又说话了:“国权叔,你和乡亲们都不要担心我,县里领导都来看过我,嘱咐医院领导好好治疗和照顾我,你们放心吧。马上就要过年了,你肯定很忙,就不用为我的事操心了。估计年过后,我就可以出院回村,但有很多事我现在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有些事甚至完全记不起来,等年过后,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安排一个熟悉我们村里情况的人来,好好跟我讲一讲村里的情况;你回去后将我的病情也给乡亲们先说一说,免得到时我回到村里,因失忆不认识人,失了礼。国权叔——你怎么不说话——国权叔?”
潘国权呆住了,打从李正坤小时候起,他就没听见这孩子嘴皮子如此利索、说过这么多话,且条理清楚、事理明晰,练达老道之情连他这个五十来岁的村支书都有些望尘莫及。除此之外,他的话中还有着一丝不可违抗的指令之意,说话的同时,眼光里也透出一股凛然之威,虽然含着笑,却使人不敢违拗!
李正坤是活过来了,但他真是火塘堡村那个体弱胆小、涉世不深、青涩稚嫩的李正坤吗!
在李正坤的一再呼唤下,潘国权醒过神来,诺诺连声,默默退出了病房。
“小屁孩,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令你惊奇的事多着哩。嘿嘿。”李正坤心头暗笑。
潘国权再没到医院来过,但在初九那天,安排了一个村里的年青人李广田来医院陪李正坤。李广田大约三十岁,十分健谈,对村里的事、李正坤家中的事都很熟悉,完全符合李正坤的要求。经过几天时间的交谈,李正坤对火塘村及“自己”家中情况,基本都已掌握,只待出院后再回村认一认村民,便能瞒天过海,变成真正的寒门学子李正坤。
转眼到早春二月,县城里经常春雨如烟,雨停则阳光明丽,医院的院子里,池塘边的柳树吐出新芽,玉兰花、樱花、杏花、桃花飞红扬白,开满庭院,从窗子飘进来的空气,也甜丝丝的,新鲜湿润,沁人心脾,满含着春天的气息。
李正坤已经恢复如初,可以出院了,医生和护士都来向他道喜。他看着最上眼的女护士,也就是他借躯还魂来到阳间,睁开第一眼看到的那个护士,名叫葛翠瑛,年龄二十五岁,单身。李正坤对别人的话语都不在乎,单单记住了葛翠瑛说的话:“出去记得按照吃药,半年内不要做剧烈运动和干重体力活,要多注意休息。一个月后来医院复查。”
李正坤要葛翠瑛的手机号码,葛翠瑛笑着说你手机都没有,给你号码也白搭。李正坤豪气冲天,说他很快就会买一部五G手机,到时第一个号码想打给她。葛翠瑛便将号码给了他。
回到护士站,有人提醒葛翠瑛,当心李正坤纠缠她,这种人最好离远一点。葛翠瑛觉得李正坤就是个皮都没长伸的乡下傻小子,做了大手术,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奔回来,她不忍拂他的意。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呵呵。
出院回到村里,李正坤呆了不到半个月,就离开火塘堡村,来到县城。
他回村的目的主要是认识一下村民乡亲,好在青壮男女均已外出打工,或到县城生活,很多老年人也到县城带孙子孙女儿上学,留在村里的人并不多,没几天就认熟认全了。
火塘村所属大黄乡的胡乡长,听说李正坤出院回家,也专程来看望了一趟,并代表乡里表态,李正坤今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他一定想办法帮助解决,并给李正坤留下他的手机号码。胡乡长走后,李正坤便将写有胡乡长号码的纸条揉成一团,扔进茅厕里。
村支书潘国权一直在暗中观察李正坤,发现他回村以来,竟然没有到父母坟上去看一看,更别说祭奠,心头的疑虑便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