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整个夏天都呆在燕京，9月份才回国。李悦和他聊了半天，觉得挺对脾气。他在勺园的留学生食堂蹭了顿饭，和詹姆斯告别，骑自行车离开燕园，回同德学院。

天空渐渐变暗，路口挤满了骑自行车下班的人群，人们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晚上6点半，他想上厕所，提前去了杜雨家。

杜晨一整天心神不宁。她穿着花格子的棉布睡衣睡裤，光脚穿拖鞋，背着手在客厅来回溜达。

她脑子里装满了英语句子，密密麻麻，无穷无尽，心里乱糟糟的一片，连中文都说不利落了。

“姐，他怎么还不来？他是不是不敢来？”

杜雨埋头写英语单词，道：“你已经问5遍了。他7点上课，现在刚6点25分。”

“姐，他为什么不早点来？”

“你烦不烦！”

杜晨在沙发上躺了30秒，又跑到窗户前，踮起脚，伸长脖子往外看。

没有人影。

门铃忽然响了，她撒腿冲到门口。

李悦跟杜文衡、卫淑兰夫妇打了招呼，笑道：“怎么样，我的小姐，一天没见，您又活蹦乱跳的了。”

杜晨一心盼着他早来，可一看见他，顿时又憋了一肚子气，冷笑道：“你不是说7点才来吗？凭什么这么早？你好意思吗？”

“我上个厕所。”

“你有什么资格用我们家的厕所？”

“你有病啊。我上厕所怎么了？”

“你给我出来！”杜晨咣咣砸门，连踢了几脚，伸出指甲挠玻璃，吼道，“你上大的还是小的？”

“我拉屎。”

“你是要饭的，不许拉！”

李悦打开厕所的门，怒道：“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穷人？”

“我没看不起穷人，我看不起你。我问你，你会用马桶吗，用过吗！”

“我在马桶上拉过的屎比你吃过的饭都多。”

门外安静了。

李悦洗了手，撕卫生纸擦干，回到客厅。

杜晨端坐在沙发上，一脸平静道：“好吧，我同意让你上厕所，上一次100元。学费一节课60元，所以你还欠我40块钱。”

“你们家是公共厕所吗？”

“我看见你就有气。你每天赔偿我精神损失费100元。”杜晨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胡说。

杜雨递给他一个小袋子，说：“我找了2件短袖，是学校发的，我洗了一遍。这2双袜子也是新的，给你穿吧。”

“谢谢小姐。”

“嘿嘿。”

杜雨的小脸红润健康，像鲜嫩的葡萄。她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微微带着笑意，鼻子沁出了细细的汗珠。

她穿着深蓝色的短袖、短裤，黑色运动短袜，一双红色的拖鞋，干干净净，毫无修饰。

有点像刺猬索尼克。

李悦笑道：“叔叔，暑假的学费请您预支给我。咱们每节课60元，每周5次课，暑假有8周，一共是2400元。”

杜文衡挠挠头发，摇头道：“学费每周一结，我周一给你300块钱。因为第一，你是小孩子，拿2400块钱不安全。第二，我怕你乱花。”

“叔叔，杜雨将来念大学，学费也是每周交一次吗？”

“废什么话，就这么定了。”

“您最好一次性给我。”李悦坚持道。

“我一分钱不少你的。但你想想，2400元大概是一个工人4、5年的工资。你一个高中生，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好吧。”

杜文衡为人善良，也很容易沟通。李悦想，只要告诉他家里的困难，肯定能一次性拿到钱，但他不想解释。

一周拿300元，已经很多了，足够了。

家里穷是自己的事，跟别人没关系，用不着求人家。

“小雨，我弹一下你家的琴。”

“好。”

“姓李的，你会弹琴吗？你有什么资格弹我的琴？”杜晨双手叉腰，不屑道，“你爪子干净吗？别把琴弄脏了。”

这架小钢琴是波士顿牌的，施坦威的一个子品牌，应该是日产贴牌。这琴素质不错，刚调过，音非常准。

李悦不理她，用卫生纸擦了擦键盘。

“你有什么资格擦我的琴？李悦，我都没嫌你脏，你反倒嫌我们脏？你是不是神经病？”

叮叮叮。李悦弹了弹。

“姐你快看，好厉害，呵呵。”杜晨拍巴掌，冷嘲热讽。

他弹了个音阶。

“大师！呵呵，伟大！”

李悦弹了昨天杜晨弹过的那首《夜曲》。等到了后世，它好像是酒店大堂、商场电梯的专用钢琴曲。

这《夜曲》有点难，上来就是6对11、12对22的不规则对位，左手是正常的节奏，右手是11连音、22连音。

第一个句子出来，杜晨马上闭嘴。

嗯，钢琴的声音很……高级。

每个音符都那么清晰、完整、纯粹，像大颗的水珠，既完全独立，又古怪地连在一起，随着气息的流动，渐渐微弱，几乎没法辨认。

李悦弹的夜曲，和她弹的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句子太均匀了。

这种声音只能在梦里出现，一碰就碎了。

杜晨屏住了呼吸。

旋律当然很熟悉，是她弹熟了的，可又显得很陌生，像是第一次听见。

这是个静谧阴森的世界，带着冰冷和炙热的情绪，在最深邃的地方，隐藏着巨大的痛苦，若隐若现。

曲子弹完，众人怅然若失，像做了一场失落的梦。

杜雨咬着嘴唇，有点想哭。

杜文衡暗想，李悦这孩子恐怕来头不小。现在普通家庭根本买不起钢琴，学费又贵，穷人家的孩子很少有弹琴的。

“你钢琴谁教的？”他问。

“瞎弹……”

李悦看看自己的手指。虽然完全比不上郎朗、阿格里奇，但也是专业水准的。在穿越以前，他连现在的1%都到不了。

一抬头，杜家的人都看着自己，若有所思。

杜晨的眼睛红红的，忽然道：“李悦，你和我谁弹琴好？”

您还真好意思问。

“你！”

“胡说，说实话！”

“我没听过你认真弹琴。”

“好吧。麻烦你让开，我给你弹一个李斯特《钟》！”杜晨挽起了袖子。

“千万别。”

杜晨当当当弹了一遍，居然挺不错的，很有灵气，算是业余爱好者的顶尖水平。

“很好！”

李悦讲完课，已经到了晚上10点。

第二天是星期五，他上午去赵晓铭家，教他弹吉他，又打了会篮球。吃过午饭，他骑自行车去了使馆区。

美使馆很好找，因为有个签证中心，院子外排了两行长队。排队的人大多衣着光鲜，嗡嗡说话，不时哄笑。

“哥们，要外汇么？”一个小伙子戴着墨镜，斜背着挎包，大大咧咧地问。

“嗯？”

“美元，外汇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