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文山殿。
周同尘独自跪在祠堂里,虽然底下垫了蒲团,但膝盖还是火辣辣的疼。
——该死的,这都什么时辰了,竟然连口水都不送来。周同尘早上上朝走得急,来不及吃饭,下了朝回家之后又见着了遮月侯死皮赖脸送来的礼物,激动之下“顶撞长辈”被罚进祠堂,从里头跪着到现在,一口饭都没吃过,现在他是饿得头晕眼又花。
应该没有人会相信,文山殿的周氏的长子长孙,不仅不是什么锦衣玉食,还是三天两头动辄打骂,动家法、跪祠堂,甚至连饭都吃不上的可怜虫。
他吸吸鼻子——姐姐说得对,自己也许不该回周家淌浑水,文山殿早就没了他姐弟二人的容身之处了。
可他又不甘心,明明自己才是嫡长子,明明年少有为的是自己,为何要由着他那群庶弟庶妹们把家业给分了去?他与他姐姐,一个在文山殿,一个在无名宗,都要拼出一片天地来,好叫那些人谁也不敢小瞧他们姐弟。
但他真的好难受。周同尘想起了周和光,姐姐闭关还顺利吗?列祖列宗保佑,可一定要让姐姐成功破境,我都在这里跪了一天了……
就在周同尘虔诚的给牌位们磕头的时候,文山神君进来了。
老人上了香,在他身旁坐下:“尘儿,你在拜什么呢?”
“回祖父,孙儿拜的是周家的列祖列宗。”周同尘规矩道。
“那你求什么呢?”老人又问。
“求文山殿风雨不倒,荣耀千年;求祖父健康长寿,平安顺遂。”少年低声道。
老人点点头:“就这些?”
周同尘垂首:“是,就这些。”
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周同尘的嗓子已经哑了,文山君听着,也没有半点怜惜的意思。
“今日之事,你可知错?”
“孙儿不知。但遮月侯绝非姐姐良配,还请您三思。”周同尘再拜。
“你们姐弟两个倒是懂得互相扶持,”文山君道,语气却不像是在说自己的孙辈,“那你又是怎么想的呢?总不能是因为光姐儿一句话,就想着推了这门婚事。就算她日后能接任宗主之位,遮月侯夫人,也不算辱没了她吧?”
“长姐婚嫁之事,原本不该我这个做弟弟的置喙。”许是因为多说了几句话,他嗓音没有那么难听了,“可姐姐是您的长子长孙女,又是文山殿嫡女,所以她的婚事与文山殿息息相关,故而孙儿不得不管。”
“哦?说来听听。”老人眉头耸动,似是颇有兴致。
周同尘咽了口口水,定了心神,才继续道:“姐姐是文山殿的女儿,也是无名宗的弟子,因此婚配之人应与母家有所助益,也不能违背师门道义。而遮月侯虽有爵位,近年来生意也愈发好,但这些终非长远的利益。云都与南溪始终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怎会允许边关守将与帝都内臣结亲?”
“可如今陛下不豫,我周远宜的孙女想嫁谁,他管不了了。”老人摆摆手,浑浊冷酷的目光直射周同尘。
“祖父……”周同尘万万没有想到老人会这么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你呢?和太子、还有那小上神混在一块儿,又能闯出什么名堂?”老人神色严厉,说起话来仍是中气十足。
“太子乃中宫嫡出,众望所归,孙儿跟着他有何不可?”周同尘坚持道。
“好一个众望所归,”老人起身,悠远的目光扫过一个又一个牌位——他文山殿,乃是开国辅运之臣,“你所求的,不就是我这个位置么?你跟在我身边,等时候到了,这个位置自然是你的。”
“轻易得来的,我不想要。”周同尘摇摇头,脸上血色全无,“只有自己争来的,才配得上我。”
文山君见他这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心中竟是少有的急躁,只是面上不肯露一分。他孙辈虽多,可能靠得住的却少,如周同尘这般的更是只有这一个,便索性给他把事情说开了:“你方才说与云侯结亲,无非是眼前之利,殊不知如你这般过早表态甚至是一棵树上吊死,更为不智!你就这般确定,太子能够安安稳稳地坐到那个位置上去?那小侯爷想娶光姐儿,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若新皇是他云家扶上去的,那他云家以后封个君位也是可能的!我看你才是目光短浅!”
“孙儿不是目光短浅,是想做个忠臣。”周同尘忽然抬头了,毫不避讳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忠臣!”周远宜忽然哈哈大笑,“太子给了你几分真心?还是为着那小上神之前救过你一次?”
“都不是,孙儿只忠于自己。”
周远宜万万没想到周同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颇讶异地打量了他一下:少年脸色灰败,眼里亦无多少神采,明明已经坚持不住了,却还是倔强地跪着。
“我知道您不理解我,”见文山君不言语,周同尘便又开口,“如果我说,我日后不跟随太子殿下,您能否同意给姐姐另寻一门好亲事?寻一门合姐姐心意的?”
周远宜想起了周同尘说过的庄镇晓,那孩子没身份没根基,性格也不讨喜,他自然是不同意的。
“您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不会妥协。”周同尘没等文山君给出答案,自顾自地说,“若能扶持太子登基,那除了习相与上神,功劳最大的便是我。我不像祖父与遮月侯一样,有资本在局势明了时再表态。唯有拿这条命去搏一搏,才有出头之望。”
“有志气。”周远宜对于他的忤逆没有大发雷霆,而是赞许一笑,“你有这样的志向,我自然高兴,也允你出去见见世面。可你也别忘了,你与光姐儿到底是文山殿的人,婚姻大事都是由不得你们的。”
“孙儿多谢祖父提点。”周同尘叩首。
“还有一事:方才我问你你可知错,你只说与云家联姻一事,其实,你还有一错。”文山神君大发慈悲,决定把事情都给他点透,省得整天在这里跪祠堂浪费时间,“你父亲宠妾灭妻,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他房里胡氏最受宠,再加之有家世,又有诰命在身,你区区一个四品侍郎能动得了她?让你父亲厌弃她的法子多的是,除掉她的法子也多了去了,你甚至不必自己动手。”
周同尘明白了他的意思:“孙儿受教。”
“嗯,回去吧,明日大可请一天恩假,不必勉强。”周远宜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衣袂飘飘地离去了。
周同尘目送祖父离去后,也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小心地挪了出去,挪到门口,才敢小声地唤:“檀翡,你在么?”
树后头忽然冒出个穿雀蓝短袍的小厮:“少爷,我在这儿。”
“嗯,扶我回去。”
周家长房就在文山殿东面,周同尘住得偏僻,回去要走好一段路。檀翡搀着周同尘,两人一瘸一拐,走得甚是艰难。
“这可怎么好!”檀翡急了,“少爷,要不然我背您回去吧?”
“你背不动的。”周同尘摇摇头,“你先把我放下吧,去给我找点吃食和水,顺便拿点儿消肿的药。然后在去向朝廷报一声,我明日告假。”
檀翡应了,给周同尘安顿在一间下人住的空耳房里,便匆匆离去。
祖父说得没错,他想要神君之位,必定是要过他父亲那关的,就算钟离宴继承大统,成了天帝,也没能力单给他封一个君位。再说了,新封的又如何比得了文山殿的基业?但他父亲这里,他必须解决了胡氏,打压胡氏的儿女,让他们再没有继承君位的资格才行。
他外祖曾经也是名门望族,世代簪缨,可一朝没落,父亲就大肆纳妾,胡氏就是那时候进的门,胡家是皇商,依附周家是两家获利的事,所以纵然他父亲宠妾灭妻,每每闹得家宅不宁,祖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周同尘回想着与祖父的对话,想来如今能借的势,便也只有上神了。
却说扶渊这边,费了不知多少力气才把蛊虫吐干净,本就怕虫的扶渊对于蛊这玩意儿更是深恶痛绝,他与钟离宁两个,都是除了早饭什么也没吃,只半死不活的躺在榻上感慨着人生无望。
“现在你知道了吧,你那五妹妹到底是什么人。”三个孩子就待在钟离宁的重华宫,扶渊也不忌讳钟离宁,直接问钟离宴。
钟离宴毫无生气地点了点头,今天是他正式监国的第一天,就出了这档子事,本来在朝堂上还好好的,边关一切顺利,也没什么水患旱灾,谁知一下朝初一来报钟离宁的事,一开始他还不信,等看到钟离宁苍白的小脸儿,又看到扶渊拿着匕首随时准备自刎的样子,他真觉得瞬间就老了百来岁。
“不过咱们不管五姐姐,真的没事吗?”钟离宁竟然还在担心要害她的人。
“不是不管,连我都探查不到她的气息了,可能是真的不在九重天了。”扶渊解释道,“邪门,是真邪门。那蛊虫到底是怎么来的?”
外面候着的秋锁见主子们也不用膳,只这么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都误了时辰,这么晚了,上神早该出宫,太子也该回曦月殿了。
折影与初一十五也着急,几个人一合计,便让折影进去请几位主子了。
折影战战兢兢地去了,谁知钟离宴并没有任何不悦,他让秋锁好生看顾钟离宁,便带着扶渊离回了。
“左右今日晚了,宫门也锁了,你今晚不如和就和我去曦月殿,也好看看父皇。”钟离宴道。
“嗯,好。”
天帝还是老样子,虽然不见好转,却也没再恶化了。
“陛下瘦了。”扶渊看了看,才道。
“是瘦了。”钟离宴拉他出去,去了他睡的偏殿,“走吧,回去再说,难不成你还想睡龙床上。”
“我怎么没睡过?”扶渊笑了,由着钟离宴给他拉出去,“小时除了小鱼儿,陛下最宠我。倒是你,我看你是嫉妒。”
“我嫉妒什么?”钟离宴拿看白痴的眼神看他,“本殿不稀罕。你别说这些了,今日是有要紧事和你说的。”
“什么要紧事?”进了偏殿扶渊才问他。
“还能是什么要紧事,是祈知守。”钟离宴自顾自地宽衣,“本来就说好月夕之后就把他送到嘉兴楼的,这几日发生的事太多,这才耽误了。”
“哦,你不提,我竟然都要忘了。”扶渊抢了里头的位置,这偏殿不似太子殿床大,睡外面容易掉下去,“这几天……哦,对了,那毒倒不是云垂野给我下的,应该是我那日闻了沾蛊毒的土,毒粘在了嘴上,这才……”
“不过他要娶周师姐,我们还是要防着点,谁知他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钟离宴道,“那祈知守这事呢?你怎么打算?”
“舅舅怎么说?”扶渊问道。
“舅舅说全看你,不过要越快越好。毕竟只有半年。”钟离宴道。
“嗯,那便这几日。”扶渊应了。二人相顾无言,再看也看不出什么花来,只好吹灯睡下。
扶渊做了一个梦。
梦到的是他小时候的事。
他甚至不确定,这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了。
“陛下?”他轻轻推门,探头瞧了瞧,看大殿里没人,便轻手轻脚地摸到了里间。
天帝倚在软枕上,正在看书,见他来了,便把书收了起来:“这么晚了,是习娘娘让你来的吗?”
“不是习娘娘。”因为是夏天,扶渊连鞋也没有穿,赤着足就跑过来了,披散着头发,只穿了里衣,“阿宴哥哥睡着了总踹我,我睡不好,就偷偷来陛下这里了。”
钟离乾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不过是五六岁的娃娃,竟然能记得重华宫到曦月殿的路:“没人跟着你吗?”
“都说了小渊是偷偷来的啦,”小孩儿吐吐舌头,“陛下,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这可是龙床,也是你个小娃娃睡的?”天帝板起了脸,心想扶渊身边侍候的得多几个修为高些的了,“再说,怎么过来也不穿鞋,以后不许了。先给我看看,伤着了没有?”
踩在地毯上的两只小脚丫往回缩了些,钟离乾一瞧,他踩过的地方竟然都蹭上了些许血迹。
“怎的这般不小心。”钟离乾轻飘飘地责备一句,下了床亲自把扶渊抱上去,又叫守夜的太监进来给他上药包扎。
“疼吗?”天帝问他。
“疼。”扶渊点头,“所以我回不去了,得留下来和陛下一起睡。”
“朕可以叫人给你背回去。”钟离乾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心中喜欢,便有意逗他。
“不行不行!陛下,小渊求求你了……”小孩抓住他的袖子摇晃。
钟离乾就抵不住小孩子撒娇,也不再逗他,让人给重华宫送个信,便让扶渊在曦月殿睡下了。
“陛下,”扶渊躺在里面,侧身瞧着钟离乾,“我有件事想和您说。”
“什么事?”外面的太监熄了灯,但月光很亮。
“我能喊你父皇吗?和阿宴哥哥一样。”扶渊半张脸藏在被子里,只留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声音悄悄的。
“不行。”钟离乾立即拒绝,把被子掖在扶渊下巴底下,“睡觉不许蒙脸。”
“为什么呀?”扶渊委屈地望着他。
“为什么?因为外头有一群多管闲事的坏蛋,他们要是知道你喊我父皇,就把你抓走!”钟离乾吓唬他。
“……那我偷偷叫。”扶渊贼心不死。
钟离乾还是摇头:“他们神通广大,还是会知道的。”
“那我就叫一次,就一次,求你了。”
钟离乾叹了口气,心软了。
“父皇。”
“嗯。”
作者题外话】:老周家一脉相承的中气十足捂脸今天吹爆老周“只有我自己争来的,才配得上我”还有文山君有点渣哈哈哈还有折影小可怜,弟弟永远是弟弟。下线许久的陛下终于回来了。可能陛下的教育方式就是:不!不行!不能!不可以!陛下我错了《783882+回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