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
皇城东南侧的玉河,波光粼粼。
在玉河东岸的詹事府的门前,出现两名模样有数分相似的男子。两人几乎并肩而行,逐渐离詹事府而去。
两名男子均头戴乌纱帽、身穿杂色团领衫、脚蹬皂色靴,唯一的差异是那团领衫前后所绣的图案,一为白鹇,另一是鹭鸶。
那名身穿绣着白鹇图案的杂色团领衫的男子,乌纱帽之下的头发已有些许花白,另一名则要比他年轻得多。
“仁儿……”那头发已有些许花白的男子,突然唤了声。
“王右谕德,下官的官职是‘左司直郎’,此处仍属詹事府衙署所在之地。你还是唤下官的官职为好。”
那较为年轻的男子轻笑了声,他正是王守仁。
“臭小子,老夫为汝父,唤汝名又如何?”那名年纪较大的男子笑骂道。
他叫王华,是王守仁父亲。
“王右谕德,下官须遵父命,身着官服之时,应以官职相称为宜。”王守仁嘴角带笑,伸手轻拍了拍自己衣襟的鹭鸶图案。
王华的官职为从五品的右春坊右谕德,而王守仁则是从六品的左春坊左司直郎,就官职而言,王守仁自然是王华的下官。
左春坊和右春坊均为辅助东宫太子的官署,如今均于詹事府之内。
不过,在成化之前,左春坊和右春坊的官署,却是分别设在文华殿的东庑和西庑。
到成化年间,因左右春坊所在的文华殿属机密要地,与各部司衙门的文书投领甚为不便,遂将官署从文华殿撤离,合并到了詹事府。
听了王守仁之言,王华顿时沉默起来。
这确是他自己所定的规矩,谁让他二父子均在詹事府之内当值。同一个衙署内,难道“爹”前“爹”后?这自然影响不好。
一路之上,这二父子默默无言,好久才回到家中。
换上便服后不久,王华已置身于书房之中。
坐于椅子的他,刚抿了数口茶,似突然想起什么来,随即唤了名仆人到跟前,吩咐道:“速去将大少爷唤来书房。”
“是,老爷。”那仆人躬身应道。
没过多久,书房之外已响起一道笑声:“王右谕德,下官这才回到家,你就不能先让下官歇息一会么?”
话音未落,王守仁一边笑着,一边迈进书房来。
“臭小子,此乃家中,还贫嘴,能正经些么?”王华瞪了他一眼。
听着王华言语,王守仁脸色一正,躬身行了个礼:“爹,不知你老人家唤孩儿前来,所为何事?”
“这才像话,坐吧……”王华轻笑了声,指着桌子旁边的一张椅子。
待王守仁坐下,他继续道:“喝茶不?”
“爹,你不就离京两个多月嘛,为何一回来便对你儿子如此客气?”王守仁刻意紧绷的脸庞多了几分笑意。
“还知道你爹刚回京呢?”王华没好气地望了望他,未几,又道,“若不是你如今深得殿下器重,看老夫会这般客气否?”
王守仁笑意又多了些许:“原来此乃殿下之功,那待孩儿瑾见殿下之时,定当好好谢恩一番。”
“你呀,待在殿下身边一年多,仅将殿下的会道能说学了不少,其他的,怎没见你学到半分?”
“殿下的天资英武,孩儿那能学得了。”王守仁却不以为意。
须臾,王守仁又道:“爹,今科应天府乡试,可有呈现英姿之材?”
闰七月初,身为右春坊右谕德的王华与翰林院侍讲刘忠,一同被任命为应天府乡试的考试官。
为了这三年一度的应天府乡试,王华一接到任命就已从京城奔赴南京,待乡试完毕又从南京折返,直至昨日才抵京复命,前后历经二个多月。
王华沉吟了片刻,才道:“也说不上有甚出众的学子。不过,一名灶籍的国子生所作的时文,倒让老夫眼前一亮。”
“哦,已取他作了今科应天府解元?”
王华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他治《易经》,取了十四名。”
“乡试仅十四名,已让爹你高看一眼?爹的眼界何时变低了?”王守仁笑了起来。
王华“嘿”了声:“当年,你在乡试仅取七十名而已,还看不起人家的十四名?”
王守仁笑了笑,却转而道:“爹,赏你儿子一口茶喝吧?”
“还以为你真看不上老夫的茶呢。”
话音刚落,王华已唤来仆人,为王守仁倒上了茶水。
待王守仁抿了数口茶水后,王华突然说道:“哎,老夫离京不足三个月,京城竟然如此多事。”
“京城多事?”王守仁愕然。
王华又道:“可不是嘛?其他的先不说,仅今日早朝之时,皇上便突然宣旨,将保国公等人夺爵削职。”
“爹,萧公公宣读圣旨时,你也列班。圣旨说得清清楚楚,保国公一干人等,不思为君分忧,反欺君罔上……”
“皇上历来宽怀仁厚,此定非皇上之意。”王华摇了摇头。
“皇上也有被惹急之时。保国公等人所率征虏军,在西北虚耗数月,仅粮饷便浪费数十万之巨,却毫无作为,早已惹得天怒人怨。
皇上此番下旨夺其爵削其职,拍手叫好、暗中称快的不知凡几。”
话音刚落,王守仁继续抿了抿杯中的茶水。
王华轻轻一叹,又问道:“对了,你的威武营现今如何?”
“爹,你可别弄错,威武营乃殿下之心血,你儿子我仅为训练官之一。”王守仁将手中的杯子往桌上一放。
“那在你这训练官的训练下,威武营如何了?”
“威武营的三千士卒,人人士气激昂、身强力壮,无论是步射、骑射,还是阵形演练,均颇为娴熟。惟缺殿下所言之武备。”
“至今仍未配备?”王华“哦”了声。
王守仁点了点头:“殿下言,最快要明年初。”
“这到底是甚么武备,居然迟迟未有?”
“只有殿下知晓。”
王华又问:“殿下不是随朝观政么?为何这两日均不见影踪?”
“爹,你儿子又不是殿下的长随宦官,那能知道?”王守仁道。
王华听得顿时无言,过得片刻,又道:“老夫还听说,你的同年上月挂衔正七品监察御史,巡视固原去了?”
“爹,那是伯畴。”王守仁又拿起了桌面的杯子。
“你那同年已为翰林修撰兼右春坊右司直郎,为何竟愿至寇贼不断侵扰的固原?”
“伯畴乃有大志之人,且这监察御史之职,实为殿下所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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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华二父子在书房私语之时,朱厚照和徐溥等人还在宝应县的安平驿。
不过,在他们之中多了一人,却是那位名叫殷清的小女孩。
数日前,朱厚照派遣陈大、赵五和钱六前往黄莆村,对殷清的来历查探了一番。
仓促之间,他们仅确认殷清居住在黄莆村,与其娘亲相依为命,至于其他并无所获。
为了这位突然孤苦无依的殷清,朱厚照和徐溥一行人,在安平驿已经停留了足足三日。
一切从简之下,经过伍捕快等人的张罗,殷清的母亲今日早上已入土为安。
朱厚照、徐溥和殷清三人,此刻齐聚于徐溥所居的厢房内。
三人所坐之椅子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而何文鼎、刘瑾、郑管事及一名婢女,却站于门边,随时听候吩咐。
坐在椅上的殷清身着缟衣,她这身缟衣,是徐溥的夫人李氏专令郑管事觅人所赶制的。
在一身洁白异常的缟衣映衬下,殷清显得愈加眉清目秀,俨然一个小玉人。
不过此刻的殷清,双眼仍有些许红肿,满脸凄苦的模样。
“丫头,”朱厚照轻吁了口气,“你与你娘亲已阴阳相隔,再伤悲也无法让她起死回生。”
话虽如此,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失去至亲可谓其一生的伤痛,每每想起,亦会悲痛莫名。
听了朱厚照之言,本来只是神情哀伤的殷清,泪水顿时再次于眼眶内打起转来。
朱厚照见状不由得暗暗一叹,问道:“丫头,你可知,我与先生因何要唤你来此?”
殷清伸起手来,抹了抹两边眼角的泪水,轻摇了摇头:“少爷,清儿不知……”
朱厚照望向徐溥,轻声道:“先生,还是你来说吧。”
徐溥“嗯”地应了声,努力睁着双目,转向殷清:“丫头,这数日来,你觉得夫人待你如何?”
“大老爷,大夫人对清儿很好,比清儿的娘亲还好。”殷清又抹了眼角的泪水。
“如今你娘亲已入土为安,就莫要再想太多了。”徐溥又道。
“大老爷、大夫人与少爷的大恩大德,清儿铭记于心……”殷清应道。
“往后,你是想孤身一人,还是有人关怀于你?”徐溥又道。
殷清听得顿时沉默起来。
等了好一会,徐溥见她未回应,再道:“丫头,老夫等人不能再耽搁了,明日便要继续起行。老夫问你一句,你可愿随夫人去宜兴?”
殷清嘴唇轻微抖动着,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徐溥见她仍无动静,不由得轻轻一叹:“丫头,你到底如何想?可否告知老夫?”
殷清轻声道:“大老爷,清儿舍不得娘亲……”
话刚一出口,她眼里的泪水终于挡不住,如洪水溃堤般夺眶而出,仅片刻,就已在她那张小脸庞形成了数条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