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原试图趁着曹幹扶他的机会,拿头来撞曹幹,没料到曹幹的手劲不小,抓着他的两臂,使他前撞不能,他便蛄蛹着一边向前挣,一边骂道:“狗贼休得惺惺作态!莫说扶老子起来,便是你屈膝拜倒,老子也不拿眼皮夹你一下!要杀就杀,老子伸长了脖子,等着你来砍!”
说着,他还真是伸长了脖子,把脖子伸得长长的,扭着叫道,“来砍!来砍!”
曹幹见他这般作态,不觉失笑,说道:“阮君,何需如此!”
“狗贼!你残民害民,不忠不仁,就算是你没读过书,不知忠义,难道不愧为人子?老子今日战败,落在了你的手中,老子敢作敢为,没甚可说,你要自诩是个豪杰,就别折磨老子,老子这颗大好人头,你就取去!你就取去!我郡英才济济,府君耿公英明神武,必能为老子报仇!泰山不远,老子在黄泉之下等着你,且待和你黄泉下再见,老子再来与你这狗贼厮杀!”
——“泰山不远”云云,时下人认为,地府就在泰山脚下,是故阮原有此一言。
曹幹笑道:“此去泉台招旧部,十万旌旗斩阎罗。阮君此言,堪谓豪气。可惜我不是阎罗。你也用不着再等到泉下与我厮杀。”
“甚么‘旧部’、甚么‘阎罗’?你这狗贼,说些什么?”
曹幹没做解释,——他也没办法解释,“此去泉台”这句诗,是他听到阮原“且待和你黄泉下再见,老子再来与你这狗贼厮杀”这话后想起来的,随口吟了出来,将此句诗代过,未再多言,牢牢抓住挣扎的阮原,曹幹笑道:“阮君,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吧?”
“哼,打你之前,老子就知道你的狗名了!”
郭赦之等实是忍不住了,郭赦之骂道:“你一句一个狗,骂你娘!”抬脚要踹他,被曹幹止住。
曹幹微笑不改,笑道:“阮君,你说我不知书,你这话说对了一半。以前,我的确是不识字,没读过书,然近年来,我识了字,不敢说多,但也已经颇读过几本书矣。你又说我不知忠义,阮君,那我就想请教你了,何为忠义?”
阮原扬起脸,说道:“忠者,忠於君上;义者,宜也,节烈、刚正之意也!”又哼了声,说道,“你这狗贼,听你言辞,倒像是确读过些书,然你这些书读和没读也没啥区别,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老子与你说这些干什么?便是说了,忠义两字,亦非你知!快来杀我!快来杀我!”
曹幹笑道:“阮君,求死何难?但我听说,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敢问阮君,今若被我杀之,你这一死,是重於泰山,抑或是轻於鸿毛?”
《史记》此书,直到前汉宣帝时,才被司马迁的外孙杨恽公之於世,但一直以来,直到而下,因为此书尽述古今之史事,囊括“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诸侯王”,故便是诸侯王想得此书,也是很难,更何况民间?是以还没有能在民间得到广为的流传。阮原未曾读过此书。却虽未读过,“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此语,能够后来流传两千年不衰,为后人尽知,此语之内自然是蕴含着巨大的打动人心的力量,尤其对阮原这类的愿意舍生取义的“义士”来说,更能激发出他们的共鸣。
阮原神色微变,收起了鄙视曹幹之态,低声地把这句话吟诵了两遍,振眉大笑,说道:“好言辞!好言辞!死前能得闻此语,痛快!不错,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老子这一死,为忠为义而死,狗贼,还用问么?当然是重於泰山!狗贼,快来杀我,快来杀我!”
曹幹不动声色,依然微笑,说道:“阮君,你若是为忠义而死,我承认你这一死,重於泰山。可我再问你,你所忠者,是为谁?你所义者,是为谁?”
“老子所忠者,当然是朝廷、是县官!老子所义者,当然是秉忠而行,虽死如归!”
曹幹说道:“如此,我就要再问你了。阮君,当今的朝廷是怎么来的?”
“……,你什么意思?”
曹幹说道:“是篡汉而来!是也不是?”
“你胡说什么?今朝之得肇建,乃是前朝禅位!”
曹幹笑道:“是也是不‘篡’来的,到底是不是汉家主动‘禅’给的,阮君,你必是心中明白。你嘴硬无妨。我且再问你,莽贼篡汉即位以今,他把天下治理得怎样?”
“……,你他娘的,你狗贼一个,你管县官把天下治理得怎样作甚?这是你该问、该管的事么?”新朝是怎么建立的,还可以强说是“前汉禅位”,但说到王莽把天下治理得怎样,阮原再是莽朝的郡吏,他毕竟不是个没良知的人,却亦是无辞回答曹幹的此问了。
曹幹的神色渐变严肃,说道:“莽贼篡汉以今,倒行逆施,各类的昏悖之政层出不穷!天下百姓如处水火,四海生民俱受倒悬之苦!而莽贼犹盘剥无度,他以‘圣人’自居,和‘黄帝’为比,但是却既无圣人之仁,亦无黄帝之贤!始建国元年至今,十二三年间,好好的天下被他治理得民怨天怒,乱开边衅,征发兵役,搜刮州郡,恨不得天高一丈,黄河水患,不加治理,任由百姓受灾受害,——前几年的黄河水患,你定陶郡也是受害诸郡之一,阮君,我看你是个有良心、爱护百姓的,我就不信你对当时的水患惨景能够视若无睹?
“苛政如虎,唯以残民为务,百姓们鬻妻卖子,求一活而不能也!阮君,我问你,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县官,你尚要忠之么?你还要为之甘死,以取义么?‘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殷商皆云其受命於天,值纣王无道,周革商命,天下犹且欢腾,由民之意,天命因转为周,况乎莽新,且还是篡汉而来的伪朝?肇新之初,莽贼就无民心,没有天命!阮君,恕我直言,你今若甘为莽贼尽忠而死,你这不是忠,你这是愚忠,你这也不是义,你是助纣为虐!
“阮君!你今虽败与我,我观你用兵,稍有能也,并且我喜你豪气,因而我实是不愿杀你。我望你能迷途知返,幡然醒悟,设若能弃暗投明,从我自新,我愿以心腹之任,托付与君。阮君,我等所以起事,为求活是也。我的部曲起事前,哪个不是身家清白的良家子?今因莽贼逆政,不得不起事,我等才是义啊!我愿与君共倡义旗,解百姓之倒悬,拔百姓出於水火!”
情报严重的失误不足,是谁说的曹幹目不识丁,乡农一个而已?这是乡农能说出来的话么?阮原张了几张嘴巴,被曹幹这番有理有据、引经据典的话说的是无言以对。
新朝建立以来,王莽的确是干的不行,而且是越干越差劲。
莽新能够建立,一是因为截止到莽新建立前,前汉的土地兼并严重、贫富差距巨大,极少数的富者良田千顷,广大的贫者无立锥之地等弊政已是积重难返,海内民怨沸腾,实已到了不能不变革的时候;再一个是因儒生因为王莽这个代表,在经过与法家长期的斗争后,终於掌握住了朝廷大部分的权力,为更好的实现“儒家理想的政治蓝图”,把王莽鼓吹成了“圣人”。
亦因此,受儒生们鼓吹的影响,在新朝建立之初时,阮原对王莽还是有着很大的期待的,然而随着时局的发展,随着王莽一条条混乱、昏悖的政策的颁布执行,阮原现於今,其实对他也早已是失望透顶,已经认识到,看出来了,王莽估计是难以将天下治好了。
阮原心里也有数,这莽新的天下,只怕是要换主了。
可心里有这个数是一回事,曹幹此际招降,要不要投降曹幹,那则是另一回事。
良禽择木而栖,这曹幹,值得自己投么?
阮原不再骂人,他绷紧了嘴,瞪着曹幹,上下打量他。
曹幹放开他的胳臂,退后了半步,严肃的神情重转为微笑,说道:“阮君,我的话已经说完。你是怎么想的?你若肯就愿从我,心腹之任,愿托与君;你若不愿?”
“不愿怎样?”
曹幹笑道:“我也不杀你,再给你些时间想想。”
阮原扭开了脸,不复再言,默不作声了。
曹幹知道,他当是已动了心,但还没有能够完全下定决心投降自己,便也不强逼他,吩咐战士们给他解开了绳子,问郭赦之,说道:“闫雄呢?你把阮君带去给闫雄,叫闫雄亲自送阮君去营里帐中休息。”——“营里帐中”,指的是乘氏城外的本部军营。
郭赦之恼阮原适才一再詈骂曹幹,照他的脾气,早把阮原杀了,却曹幹之令,他得听从,应了声是,便推着阮原去找他曲的政委闫雄。找到闫雄,将曹幹的命令转告与之。
闫雄听了,当即明白了曹幹的意思,曹幹这是想让他再对阮原做些劝降的言说,遂便带着阮原,离开战场,先去了北边乘氏县外的营中。到得营中,进了帐里,闫雄与阮原细做对谈,备述曹幹起事以来的作风,以及曹幹定下的种种政策,这些且不必多讲。
只说将余下顽抗的另外几股郡兵也尽都消灭,又将留在筑营处尚未来得及参与到此战中的那些阮原部的郡兵、壮勇也都或者击溃、或者收降后,打扫罢了战场,暮色已深。
留下了郭赦之、高况、胡仁等继续检点伤亡、清点缴获、收拢俘虏,曹幹在田屯、褚交的簇拥下,亦先还向乘氏城外的营区。张曼於半道上和他碰见。万仓、戴兰等各曲将士,有的正在撤阵回营,有的也还在做打扫战场等事,今天这场仗,打得漂亮,不到两个时辰,全歼阮原部的两千部曲,将士们俱是欢喜,见曹幹行至,沿路将士无不下拜欢呼“曹郎”。
行到城下近处时,曹幹驻马,往城头望了望。
城上的守卒大都躲在垛口后,有些畏缩地向大胜了一场的城外的曹幹部部曲张望。夕阳西沉,微风吹动,插在城上的各色军旗,於带着血腥味的风中、夕阳昏黄的光下,无精打采的卷着。
入至营内,坐入议事帐,待田屯等掌上灯,先是略说了几句今日此战,张曼也很高兴,抚摸着胡须,连声道此仗打得甚好,赢得利索,然后,曹幹与他转议接下来的用兵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