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元年二月十二,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当‘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的最后一笔落下的次日,努尔哈赤的旗精锐两万人也已经在沈阳城东七里外的浑河岸边扎下了营寨,此时距离春龙节下种也不过才十日光景。
一眼望不到头的板木、云梯、战车自萨尔浒城集结出发,出抚顺关后顺浑河而下,水陆并进,浩浩荡荡。
半日之内,一座军城便已在浑河东岸初具规模。
明军闻警,举燧传报。
沈阳守将总兵官贺世贤、尤世功得到警报后,连夜将沈阳附近各处守军收拢城中,但总计也不过万余人马而已。
前方的尖哨说后金军还有数万之众正在陆续赶来,而且奉集堡也遭到了旗军围攻,此番后金倾国而出,看起来对这沈阳城,努尔哈赤是志在必得了。
派往辽阳求援的斥候已经出发,但整个沈阳城却还沉浸在一股莫名的自信当中,王星平知道这是去年以来的几场胜利带来的信心,恐怕在沈阳守将看来,后金如今的疯狂举动已经是强弩之末,只要撑过了这几日,全辽平定恐怕都只在眼前了。
但王星平自到沈阳之后,除了搜集各种商业军事情报外,却一直没有见过任何一位本地官员和武将,这其中也包含了沈阳的两位主将,尽管他手中就有一封张名世写给总兵尤世功的书信。
王星平行事显得异常低调,居住之地选的是城西外关厢的一处客店,除了外出搜集情报平日深居简出,店家都当他是南边来的参客,也不多问。
他是张汝霖的学生,而如今以户部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出督辽饷,在天津专司海路持筹的李长庚则与顾子明和傅小飞关系都算不错,李长庚与田生金还是好友。而张、李二人则与袁应泰同为万历二十三年进士出身,要说拿张拜帖上门,倒是完全做得到的。
但这一回在辽阳,两人都没有去见过袁经略。
无他,此公在辽东武将中风评不好,王星平对这一位的做法也不认同,加上不看好沈阳之战,是以不大想牵扯过多。
而目今沈阳的守将贺世贤则是袁应泰的陕西乡党,对袁应泰的安排很是听命,就拿收纳降夷来说,其他各营多有微词,唯有贺营一力执行,以至有同列私下谤他心有异志,而且这贺世贤还有个毛病便是嗜酒,加之去岁以来两场胜利也让他有了轻敌之心,总是个不安稳的。
至于另一位守将尤世功,虽也是陕西人,还是本镇总兵,倒是有些本事。他那总兵衔前的副字还是袁应泰到任之后给取掉的,只是因为劝谏收纳降夷之事,才为袁应泰不喜。
后金大军兵临城下,王星平也不得不将众家丁召集起来。
“东面如今是个什么章程?”因为把速也在的关系,王星平说话还是比较注意,只以东面相称。
把速整理了一番思绪,道:“看到了努尔哈赤的将旗和伞盖,老奴应是亲自前来了。”
“来得还真是早啊。”
实话说,后金出兵如此之早,也在他意料之外,毕竟这时节出兵,对马力和许多畜力的消耗甚至是不可逆的,若是不能取胜,今年连后金自己的春耕都会受到极大影响,看来努尔哈赤是要破釜沉舟了。
把速道:“是啊,如今东面能跑的民户全都跑光了,各处墩台除了最早放了一轮烽火,如今也都没人了。”
“总爷,我们怎么做?要帮着守城么?”丁艺对手中的武器颇有信心,他虽然是这夜郎营名义的主官,一路行来也跟在左右,但却从未如何多话,存在感极低,倒是如今看到有仗可打,忽然有些兴奋。
夜郎营的人自然也不信这沈阳城会守不住,毕竟去年以来在与建奴的争斗上官军还没有吃过亏的,而夜郎营在西南更是未逢敌手。更况眼下建奴倾国而来,显然是建州的饥荒也有些耐不住了。
一旦有人提了这个议,其他人便有些跃跃欲试起来,只有马化腾没有表露心境。
虽然这些夜郎营的小子们更愿在野地里杀几个鞑子,但他们知道王星平不是行险的性子,依托城防和火器,他们也有足够信心,虽然这次跟着王星平来的不过十余人,但却都是精锐,若是徒手格斗以一敌五做不到,但拿起火枪列阵,一个打七个也不夸张,更遑论是依托城墙。
但王星平却没有让他们如愿,“守城的事我们不掺和,而且要在沈阳城被围之前撤到安全区域。”
“就不去挣些功劳?”又有人不解。
王星平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恐怕这里不会有功劳好挣。”
“总爷这是何意?”
“我还是那个看法,沈阳恐怕守不住。”看着众人有些错愕的表情,他也不想多做解释,毕竟还没有结果的事情,“不过功劳也不是没有。”
王星平说话间看向把速,把速即刻会意,“总爷说的是小人这次去联络的事情?”
“知道宰赛被囚于何处么?”
“这个倒是清楚,人就囚在懿路所城内,但具体何处恐怕还要再行侦探。”
“那里守备如何?”
“是正蓝旗莽古尔泰的地盘,不过如今应该守备不多,正蓝旗的人马也到沈阳了。”
“那乌齐叶特部准备何时下手?”
“沈阳这边开始他们估计就要动手了。”
王星平闻言笑了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吩咐各人去收拾行囊,然后才回身对把速道:“那我们也去凑个热闹。”
…………
沈阳城东的一处营盘大帐外,刚过了六十二岁生日的大金国‘付育列国英明汗’正与一众大臣在他的黄罗伞盖下进行军议。
一个白面短髯的男子坐在他的身侧,看年纪四十上下,正是努尔哈赤次子——大贝勒代善。
代善此番统领正红旗随同努尔哈赤攻沈阳,虽然正红旗的牛录尚未集齐,但他却是先已赶来与正黄、镶黄两旗汇合。他原掌的镶红旗去年才被父亲剥夺,分给了长子岳托,眼下正是不爽利的时节,是以更要格外用心。
他道:“城中传来的消息,如今沈阳守军不过万余,还请父汗下令,我愿统三旗人马为先锋,攻下此城。”
努尔哈赤毛发早已花白,却是精神矍铄,听了儿子的话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却将脸偏向了另一侧的一位黑瘦汉子。那汉子吊眉细眼,却不怒自威,看样子不过三十四五年纪,若是营中亲兵,自然会认得,这一位乃是努尔哈赤第五子——三贝勒莽古尔泰。
努尔哈赤道:“老五,喀尔喀那边如何说?”
莽古尔泰道:“莽格图(注:蒙古正蓝旗人,此时负责后金与喀尔喀各部联络)倒是传回了消息,都棱洪巴图鲁(注:炒花)虽对他好言相待,但内里却还是如前一般,希望我们先放了宰赛,他们方愿意相助。”
努尔哈赤闻言轻笑了一声,环顾众大臣道:“看来还是率泰说得对,万事都得靠自己,今次出兵不同以往,打下了沈阳,我们以后日子自然好过,打不下来,恐怕就连赫图阿拉都会待不下去了。”
前岁拿下铁岭后,他囚禁了被俘的宰赛,本以为有人质在手,蒙古人便会听命于他,却不想喀尔喀诸部表面和善,下面的人却屡有衅边,这其中自然有明廷怀柔的缘故,努尔哈赤也心知肚明。
尤其最近一年,各旗诸申因此损失颇多。但为了专心攻明,对蒙古诸部的小动作他也只能听之任之,无非是一味隐忍,不过如今看来,还是率泰这小子说得不错,最终还是要靠拳头说话。
这率泰是抚顺驸马李永芳的儿子,当初随李永芳一同投到大金,那时不过还是个才十岁的孩子。虽然后来努尔哈赤将自家孙女嫁给了李永芳,但李永芳带来的这个儿子却被他收在了身边教养,一如当年对待侄儿阿敏一般,连率泰这名字都还是他亲自赐予的。
这孩子倒也真不一般,前番萨尔浒一战,除了四贝勒外便数率泰的赞画最为得力。
莽古尔泰呵呵笑道:“父汗放心,熊蛮子一走,这辽东还不是任我等驰骋,今次定拿下沈阳,一雪前耻。”
“岳托和硕托那边如何了?”努尔哈赤没有在意莽古尔泰的恭维,却对着代善大有深意地问到。
代善唯唯诺诺道:“前日李秉诚的三千人马为我军所败,如今已经龟缩城中,不过镶红旗攻城时被城上火炮猛攻,折损不小。”
岳托和硕托是代善的长子与次子,因是前妻所生,在代善续娶之后一直遭到苛待,去年硕托更是不堪忍受一度逃亡。
此事引得努尔哈赤震怒,代善不得不亲手杀了继室请罪,才得平息。但最后努尔哈赤还是剥夺了代善的汗位继承之权,又被责令分家,将他原领的镶红旗交给了岳托和硕托。努尔哈赤自幼受继母虐待,是以对孙子被继母虐待之事深恶痛绝,事情已经过去一年,还不忘时时敲打。
这次他有意让孙子历练,攻击奉集堡的除了镶红旗的二十余个牛录外,还另有两个儿子巴布泰和德格类的十二个牛录共计万余人从旁协助,坐实了要将功劳留给孙儿。
不过明军在奉集堡的精锐同样不少,是以他也并不觉得这万余旗就一定能攻下此堡,总也算一番经历。
莽古尔泰却道:“有老七老十同去,攻下奉集堡想必不成问题。”
老十德格类是莽古尔泰的同母幼弟,向来知兵善战,去年随他一同攻掠沈阳以北的明军各卫所,立功不少,在他看来,这个阵容加上上万旗正军,攻下一座小小军堡显然是志在必得。
但努尔哈赤的话却让他有些意外,“传令过去,只要将那边的尼堪军拖住便是大功,攻下沈阳,去打奉集堡的参战旗丁都赏半个前程。”
“其实,孙儿有一事不明。”这次说话的是努尔哈赤的长孙杜度,这一位镶白旗主是他长子褚英的儿子,也是一直养在身边的。
“为什么要分兵?”听到问话,爷爷也换上了一脸慈眉善目呵呵笑道,像在孙子面前打着机锋。
“对,以我们的军力,若能集中一处,不是能更快打下沈阳么?”
“这一点你就不如老了,以我们的军力,就算强攻下沈阳,恐怕也会损失惨重,若是辽阳的明军北上,这结果便不好说了。”
“城中的蒙古人不是答应了我们?”杜度又道,降夷内应此事在后金的高层中已经不是秘密。
“那些蒙古降人首鼠两端,当初能为些好处去归顺尼堪,如何又能叫人轻信,我们没分出胜负前他们是断不肯出手的,不然莽格图早就说动喀尔喀了,而且此番若真打下了沈阳,说不得那些人还会反咬我们一口。”
“所以大汗要分兵?”
“分兵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奉集堡攻不攻得下来不要紧,只要让尼勘首尾不能相顾,自乱阵脚便好,往坏了说,即便攻奉集堡不下,转去虎皮驿便是了。”
“这也是率泰那小子说的?”杜度言语中透着不服。
但努尔哈赤全不在意,只捋了捋颌下白须,道:“说起来这孩子倒真让我每每意外啊。”
“对了,今日怎么不见他在祖父身边伺候?”
“他跟着老去了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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