爪哇海在万丹城北面画出一个新月般的海湾,潘姜岛横在湾口,让这里成为几个世纪以来西爪哇最好的停泊之地,来自奥斯曼、印度和马来半岛的商人在此汇聚,天然形成了这个让周边国家颇为羡慕的商港。自从上个世纪从巽他王国独立以后,此地便一直作为万丹素檀国的国都所在。
爪哇已是赤道之南,与文莱不同,雨季早已在三个多月前过去。空气虽然尚有些湿润,但城中泥泞的道路也已晒得干硬,在往来牛车和人流的碾压下随着热流尘土飞扬。
下万丹的都城不过两里见方,东西宽,南北窄,像个横在海湾碗底的鞋垫。一如此时南洋的大多数国都一般,简陋的城墙包裹在护城河内,一条河流斜贯城中。城墙上或百米,或两百米,点缀着一座座方形的墩台望楼,这是此地抵御来自海上和上万丹山中强盗的依仗。
在万丹城的东北角靠近海口的地方不出意外也有相同的一座墩台,台上守卫懒洋洋地躲在台顶的棚子下面打着盹,并不觉这样的炎热天气下城市会受到多大威胁的样子。但若是有人同样站在台上向东望去,隔着东边的护城河便能看到一处木墙围成的集市,那是占地近四万平米的万丹大市场,市场中以棕榈树皮遮盖的棚栈下售卖着本地的各色土产,上万丹出产的蜂蜜、家禽和瓜菜,来自周边海域的香料、珠宝和大米以及自印度和鹏茄罗渡来的铁器。
在大市场的东面是一片面积不小的滩涂,那里杂乱无章的房屋多是工匠的作坊和住所。
一条自护城河分出的支流边上,是一家古吉拉特人开设的铁器店铺,看店面的老旧程度显然已有些年头,在夕阳映衬下显得颓败不已。
经常有海商在这家店中定制一些便宜的兵器、护具,在小圈子里颇有些名气。英国人夸克便是他们的常客,捕奴队中除了那些火枪之外,其他的一些玩意他总能用便宜的价格从这里搞到,但今天他显然不是来做生意。
章德裕轻车熟路的来到店后的院中,这个月的白天店里都不会有什么生意,店主更是在房中休息以减少体力的消耗,只有一个伙计在前面招呼,但他既不懂汉语也不会英文。夸克看来已经等了一会,见到他面露喜色。章德裕的小队来到万丹已近两个月了,平日只要夸克没有出海,每周都会约在此处碰头,但显然今日并非约定的时间。
“是出了什么事情?”章德裕眉头微蹙。
夸克一副讨好的模样,“我刚从商务处那里听到些消息,万丹的摄政打算对苏东主不利,首长的法子看来是起效了。”
这是元老院与夸克共同的秘密,早在苏鸣岗返回万丹之前刘大悟便觉得需要给苏老爷一些舆论的压力,不然以他稳妥的性子未必就肯带着华商们到椰城定居,事实也再次证明了刘大悟的判断,一直到今年春节过后,都没有多少华商从万丹迁移过来,苏鸣岗更是没有了消息,章德裕这一队人马这才会被提前派了过来,刘大悟觉得是时候给元老院宣传宣传了。
散布关于华商的谣言,对于夸克并无半点心理压力,这一年来他在奴隶贸易上从元老院手中得到了巨大的利益,靠着南岛的矮黑人口从马辰换到的白糖和精盐让他在万丹享有了极高的声望,即便是东印度公司的商务代表也会对这位成功的同乡报以极大的敬意,让他觉得与元老院的合作实在是对路,只有与雅可的竞争才能让他感到稍许不安,那一位的船队听说出入于马鲁古海域,一年的时间收获也颇多的样子,船只又增加了不少。
如今看来首长们的法子倒的确好用,万丹的当权者们显然是上钩了。
“看来我们得帮苏老爷一把。”章德裕觉得这苏鸣岗倒是像极了水浒传中的卢俊义,这是要强行上山入伙的节奏,要不是他在南洋侨民中的声望原本是不用费这番周折的。
一见元老要有所行动,夸克赶紧眉开眼笑地凑了上来,“首长需要我做些什么?若是要用船如今就有两艘还在港中。”
章德裕瞥了夸克一眼,想都没想,道:“告诉我对方的人数和装备”
伴随着铜锣的声音传来,昏礼的祷告声响彻全城,一个小时之后,随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的消散,一轮弯月已经高挂在了万丹城头。
微弱的星光在云层中流转,天光不甚好的样子,这样的天候正适合小队的行动。
作为元老院辖下专干湿货的队伍,这是不良人从龙神卫分出后的第一次对外行动,听说去年顾子明在广州城外玩过一次大的,章德裕心头其实有些不服
万丹城的西墙之外,绵延一公里多的居住区内房屋鳞次栉比,仅仅靠着一道七八米宽的河沟与城墙隔开,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务处,奥斯曼商人的豪宅,华人的聚居区,分布得杂乱而没有章法。在这片市镇最北的海边河口处,是一个并不算大的渔村,平时除了一些渔民之外,也有不少商船在此停泊,到处都有娼优、小偷以及海盗的踪迹,这种地方最适合藏污纳垢,自然也是元老们潜伏的首选之地。
就在港口一处角落的水湾中,停着一艘本地最为常见的柳叶小舟,此刻舟上的几人正在忙碌,他们要将一件便携式挂桨机临时安装到船尾。得到了夸克送来的情报时,据说王宫的卫队已经出发,时间似乎有些急了。
又是一个小时很快过去
城墙的西南角矗立着城中最大的一座墩台,若是白天有人站在台上,两百米外的苏宅大院便能一览无遗,但因为有了微光夜视仪的辅助,尽管夜幕落下杜普雷同样能够做到尽在掌握。苏鸣岗的宅邸并不如想象中安在东门外的华人街区,而是选在了更南边的爪哇本地民宅之间,光从周围密布的街道来看应是富人所居之地。
不过这样倒让帕帕提亲王更为安心,周围都是万丹的本地居民,晚上就算闹出什么动静也不用担心太过了。
一个白天水米未进的武士们正在用着大餐,亲王无意打断他们的盛宴,吃饱喝足才好去抓人,斋月期间就是这点麻烦得很。但仅从这点也能看出,贾帕拉殿下不想把事闹大,毕竟战争期间武士原本是不用把斋的。
同样觉得麻烦的还有查理曼,本来一个小时可以做成的事情因为异教徒的仪式足足耽搁到现在,好在各个路口已经都被封锁了起来,唯一只剩院子后面的一条水道,夜里急切间是没有船只会去的。就算贾帕拉出于万丹的稳定不会对苏鸣岗采取过于残酷的惩罚,但因为查雅加尔达的事情让苏东主缴纳一笔恕罪金却是可以想象的,按照爪哇的规矩,这笔罚金的数额通常不会低于他全部财产的三分之一,考虑到商人的资金周转,这恐怕会让苏鸣岗破产或是背负上沉重的高利贷。
若不是为了公司的利益,他可不愿意跟着过来。按照英国的习惯把水搅浑就好,至于公司有限的武装则更是精贵,是以他才宁愿陪着帕帕提在这里又干耗了半日,为的只是不想让自己人冲锋在前,毕竟那些华人自己都说,狗急了是会跳墙的。
城门已经关闭,封斋的好处在此显现,墩台的守卫入夜之后也选择了下去吃饭,让杜普雷得以在上面认真观察并逐处标记好苏府周围的情形,即便是苏老爷秘藏的金银照样逃不出数百米外仪器的扫视。就在杜普雷一边观察一边通过对讲机报告时,一个淡淡的船影已经靠上了苏家码头,热相显示发动机的功率几乎开到了最低,上面四个人形轮廓则异常清晰,船刚靠岸旋即如出水蛟龙般摸进了院中。
此刻苏鸣岗正在独自后悔,他虽然曾对刘大悟有所许诺,但眼见了雅查加尔达被荷兰人焚为一片废墟,还是打起了退堂鼓。
毕竟自己的大半身价都在万丹,心中难免存着侥幸。最近两个来月突然出现关于他与华人的传闻的确曾让他有些起疑,但因为雨季过后正是贸易繁忙的时候,忙碌了一阵他也就未加在意了。但不想国主的刀这么快就架在了脖子上,虽然围在周围街面上的爪哇武士并不算多,但听出去打探消息的下人回禀却都像是王宫中的武士。
家中虽然还有些护卫但终究人少,派去北边华人区联络的家人也一个都没能回来,恐怕是被拦住了。
他权衡着可能的变故,性命多半倒没有威胁,但财产恐怕就会损失不少,当下正是开海的时节,以往如这样经历一番的商人他并不是第一个,几年前万丹的豪商帕特拉萨利便是因为贾帕拉的缘故落得家财尽丧逃回了遥远的祖国。
他脑中飞快的盘算着,思来想去唯觉得必要和摄政见上一面才能化解彼此的误会。
一切都是宋人的错,不是他们的利诱自己怎么会给猪油糊了心,跑去掺和这火中取栗的事情,平日行商时躲都躲不过的,什么同文同种,自己怎么就信了这鬼话。
“都是短毛害我!”想到深处他突然骂了一句。
“害你?我们可是来救你的。”一个豪阔的声音此刻却伴着一人虎步龙行的身形走进了苏老爷的房中,和后面进来的三人一般都是一身黑色劲装,如鬼魅般的突然出现。
苏鸣岗吓了一跳,愣在当场。
“苏东主看来是贵人多忘事,当日你在椰城见刘太尉时我可就站在旁边的。”
苏鸣岗恍然似乎记了起来,但还是对此人没什么印象,人却先已反应过来,干笑了两声,“原来是首长。”
他惊疑之下并不知道这么多人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外面的路口明明是被围了,这深更半夜的这些人是如何摸进来的?
“多说无益,英国人撺掇着万丹摄政想要抓你,太尉特意关照我等来救东主出牢笼。”
苏鸣岗一时有些无措,面露犹疑之色,“几位首长容禀,苏某的大半身家都在此处,再说外面围得铁桶也似如何出得去。”
“如何出去我等自有办法,不过东主的家当恐怕得留下些,你东厢房地窖中的那几箱金银可以带走,至于到安汶办货的商船伏波军也会帮你在椰城拦下,你大可放心。”
说着后面便有两人已经快步奔向那厢房而去,不等苏老爷反应过来须臾间便从里面抬出了一个箱子,接着又是两个。两个大箱中分别是九百两银锭和两千枚本洋,小的则是六百两黄金,除此之外的铜钱、绸缎之类则没法再带了。
好在这里只是些护院,苏鸣岗的妻子儿女都在福建老家,这边就只有一个爪哇土人女子,连妾室都算不上的。
没过多久,夜风中再次响起了熟悉的声音,透过夜视的成像杜普雷看到了诡异的一幕,所有参与包围的士兵此刻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朝着西方跪拜下来,祷告再次开始。若几位元老潜伏之地不是在贫民与无赖混杂的渔村,而是万丹城中,则会对这种虔诚的仪式再熟悉不过。是霄拜开始了,同时也意味着当拜礼完成之后也即是抓捕苏鸣岗之时。
三箱金银已经搬上了船,加上五个男人,虽不至于太过促狭,但小舟的吃水却又深了几许。
就在这时,忽然对岸传来一声土人的喊叫。
其余几人还在发愣,章德裕却已经反应过来,“赶紧开船,我们被发现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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