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朝阳高升,阳光明媚,雪白云团在碧蓝天空上轻盈的翻涌,飘动。
满目疮痍的苍莽大地上,幸存的生灵们,开始了新一日的挣扎。
小小渭乡,别说放在整个神州,就是在巴蜀大地,都只算是沧海一粟,毫不起眼,但这弹丸之地,却也承载着数千百姓的希望。
圣安宫屹立渭乡中央,三四十个井村一层层向外分布,整齐有序,像是拱卫紫微垣的群星列宿。
在圣安宫南边十里,有个安置在丘陵边的井村,在圣安道那的记录,是“南三井村”,村子人自己则叫“南丘里”。
南丘里的村民早早就已起来忙碌,要乘着秋高气爽的日子,抓紧时间修缮房屋,准备过冬物质。
自从大劫之后,夏日愈发炎热,冬日更加寒冷,曾经偶尔见雪的巴蜀之地,这两年都是大雪飘飘。
圣安宫后的连秀山之所以变秃,便是因为山上树木,全被百姓砍去御寒过冬了。
魏行冲统领的圣安道,或许某些方面过于傲慢,但也实实在在的为百姓提供了庇护。
南丘里的布局,就如其他井村一样,中心是水井,村民以水井为中心,放射状分布,每家都能看到水井情况,这是为防其他人偷水。
水井由里长管理,每日清晨、傍晚,村民排队打水,且每家每户,无论人口多少,一次只有一桶。
为了这桶水,许多村子闹得不可开交。
天变之后,历经血雨洪灾,神庙化邪,水怪作乱等一系列灾祸,没有一个村子安然无恙,现在的井村,皆是幸存百姓拼凑而成,互相并不熟悉。
所以最初的时日,常有里长因分水不公而被杀的事件发生,惹得魏行冲大怒,下了几次狠手才制止住那股恶风。
不过这南丘里,倒是一直比较和谐。
一是本村虽也是混杂,但大部分为渭乡本地人,乡里乡亲,不至于你死我活,二是,担任本村里长的人,威望极高。
南丘里的里长,便是陶景的祖父,陶伯。
陶伯不止是在南丘里有威望,在整个渭乡都有威望,一方面是天变前,他就声名很好,再就是因为其子,陶务。
天变大劫以来,直到圣安道降临,陶务都是渭乡灾民的领头人之一,圣安道初立时,也全靠陶务为其张罗,整合百姓。
现在的坞堡防御体系,也正是陶务牵头建立,最初时,在渭乡的五千口百姓之中,陶务的威望并不比圣安道弱。
只是秩序稳定后,陶务主动请任南境百将,远离了圣安宫,避开权利中心。
随着圣安道威严日重,百姓被生活的艰难折磨的没空琢磨其他,陶务才慢慢变成一名“普通”百将。
作为陶务之父,陶伯自然威望不低。
圣安宫以南的这十来个井村,若是因争水发生矛盾,便常邀请陶伯去调解,到了现场,争斗双方都会主动称一声“陶公”。
不过现在,别说是普通井村,即便是圣安道的大祭酒、护法尊者,见了陶伯也得称一声“陶公”。
原因已不用多说。
此刻,我们的陶公老大人,正拄着拐杖笑呵呵的看着刚刚归家,正在屋顶草棚上忙活的孙儿,不时提醒:“小心,小心,别掉下来了。”
这是个简陋普通的宅子。
一圈杂草、藤蔓与竹子捆扎成的半人高栅栏,围着三间茅草屋,一个窝棚,后院有个五步长宽的小小菜田,稀稀疏疏的几簇发黄叶子。
“爹,您歇歇吧,他就是掉下来也摔不着。”
裹着粗布围裙的妇人从那窝棚里探出头,嘴角弯弯的冲院中老人吆喝两句,又缩回窝棚,动作轻快的摆弄土灶台。
土灶旁坐着个拨弄柴火的年轻女子,这时抬起沾了灰儿的秀丽脸庞,抿嘴轻笑:“娘,景哥儿这才回来几天,您就不疼他了?”
“我还能怎么疼他?”
那妇人斜了眼屋顶方向,哼道:
“娇娇你不知道,这小子从小就整日里爬墙上树,捉鸟斗狗,从屋顶摔下来也不知多少次了。
有次,我眼睁睁看着他脑袋着地,差点没把我吓死,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小子拍拍屁股爬起来,冲我咧嘴一笑,扭头就往河里洗澡去了。”
年轻女子已经两眼弯成月牙,只是自小的家教让她没法放开大笑,便见其捂着嘴,柔柔的笑道:“若依娘说,那景哥儿真是打小便与众不同。”
“能摔能折腾的小子多了,算什么不同。”妇人面露不屑,“他那老爹,比他还能折腾,妻子怀孕都能当街杀人!”
“你这妇人又在背后乱嚼舌头。”
窝棚旁的茅屋走出个高大汉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冲那妇人不满大叫:
“还有这个事,你快说八百遍了,烦不烦!”
妇人回头一瞪眼,气势汹汹,“八百遍怎么了!就你这一把年纪也没个成形,太阳都晒屁股了才起床,我说八千遍,八万遍都不顶用!”
高大汉子不满反驳,“我刚从黑狱里出来,受了多少折磨,睡个懒觉怎么了?”
“你是睡一天吗?”妇人愈发生气,“你摸着良心说说,你这辈子有早起过吗?”
高大汉子小声嘀咕,“当然有,我杀人亡命那几年,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你嘀咕什么呢!说话大点声!”妇人挥动着热气腾腾的木勺冷笑。
高大汉子哼一声,朝窝棚探探头,狠狠吸了口气,惺忪睡眼一下瞪大,兴奋叫道:“一觉醒来就有肉,好!”
砰!
妇人用力盖住灶台,挥着木勺驱赶大汉,“先把你的眼屎扣干净了去!”
“粗俗!真粗俗!”
高大汉子鄙夷的瞪了眼妇人,歪歪脑袋,冲缩在窝棚里秀丽女子,大声道:“娇娇,你可千万莫学你娘啊。”
那女子很努力往后躲,不想掺合公公婆婆的日常拌嘴,却还是没躲过,只得探出身,朝那大汉无奈道:“爹,你赶紧去洗漱吧,肉马上就好了。”
“果然是娇娇最会疼人!”
高大汉子大笑,然后冲那妇人又哼了一声,走到屋檐下的水缸,哗啦舀了瓢水泼到脸上,使劲揉搓。
“你省着点用水啊!”妇人满脸心疼,又气又怒。
高大汉子搓了一脸泥,满不在乎道:“我儿子都是神仙了,我还不能多用点水?用完了,让他腾云驾雾去南边长江再取。”
“我让你去长江!”
风声骤起,一根拐杖狠狠敲来。
大汉一声惨叫,上蹿下跳的躲闪,同时口中大叫:“爹,你偷袭!”
“你还敢躲!”
拐杖噼啪一顿乱打。
“别打了,我会省着用水,会省用水!”大汉急忙讨饶。
“你还让我乖孙去长江?”
拐杖啪的甩下,狠狠敲在大汉胳膊上,痛的他呲牙咧嘴。
“行行,不让你乖孙去,你儿子我去,我爬着去,然后跳江!正好几年没进河里游泳了。”
高大汉子捂着胳膊,满脸气哼哼。
少年身影从屋顶跃下,轻盈落地,拍了拍手上草屑,笑吟吟道:“爹你要真想去长江游泳,那我改天带你去。”
“当真?”高大汉子大喜,瞬间胳膊不疼了。
少年笑着点头,“不过,那江渎里的邪孽,怕是会比灵江河更恐怖。”
高大汉子猛地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脑袋飞快摇头,“算了算了,我也不是很喜欢游泳。”
随即发现少年脸上笑容都快开花了,顿时反应过来,左右一瞧,一把抓过那根拐杖。
“爹你拐杖借我使使。”
说罢,拎着拐杖冲过去,劈头盖脸乱打:
“臭小子,敢调戏你爹,别以为成了神仙,我就不敢揍你了!”
呼呼呼,拐杖全都落空,大汉连忙停下寻找目标,突然头顶传来声音:“爹,我再整整屋顶,饭好了叫我。”
大汉呆了下,嘟嘟嘟囔:“完了,这个臭小子,今后怕是真打不了!”
郁闷之下,就想拿东西发泄,也没看手中东西,抬手就想摔。
“我看你个孽子敢摔我的拐?”
耳边传来怒骂,大汉动作一滞,看了看手上的拐杖,欲哭无泪:
“以后只剩下老子我挨打了......”
屋顶上的少年,也就是陶景,苦笑不得的摇摇头。
惬意的往茅草屋顶一躺,一边乐呵呵听着下方的闹腾,一边仰望碧蓝天空,等待开饭。
这是陶景回到渭乡的第七天。
七天前那夜,他在圣安宫刑罚殿见到父亲,陪着父亲发泄了一顿怒气,又将父亲的好友王大,一同从黑狱救出。
随后,陶景无视圣安道,直接带着父亲与其好友离开圣安宫,返回这南丘里。
此时正在窝棚里忙碌的妇人,即是母亲贞娘,而烧灶的秀丽女子,是大哥的妻子,陈娇娇。
三年前,陶景返回红岩山受箓时,在江阳县城与父亲偶遇,就得知大哥下月定亲。
当夜血雨天降,大劫发生,所谓定亲自然没成。
这小两口也是坎坷。
陈娇娇出身的沣水河陈氏,在血雨洪灾中就损失严重,等熬过了血雨,又因作为书香世家,极为重视祭祀,结果在神庙化邪的灾祸,彻底崩溃。
若非大哥与父亲正好赶到沣水河探望亲家,陈娇娇怕是难逃厄运,不过为救未婚妻,大哥也付出不小代价。
之后,失了家人的陈娇娇随大哥来到陶家,陶家上下对孤苦伶仃的陈娇娇,很是怜爱。
又经历许多波折,险象环生,直到圣安道立下,渭乡稳定,小两口才终于完婚。
陶景初见陈娇娇时,尚不知其身世,就对这位性格温婉的大嫂印象很好,等知晓了其身世后,又多了怜惜与敬重。
而陈娇娇,其实早就知晓陶景,因为无论是丈夫,还是陶家上下,总是会时不时提起,每次都会以悲戚结束。
最让陈娇娇惊奇的是,所有陶家人都不相信陶景死了,坚定的认为陶景总有一天会回来。
这位刚成为陶家人的女子,始终不明白,为何丈夫他们会如此坚定。
直到陶景突然出现在面前。
陈娇娇先是为真诚待她的陶家人感到高兴,随后惊愕得知,这位刚回来的小叔子,竟然成为了圣安道的教主,再看陶景,就只剩下敬畏,局促。
但只经过几日的相处,陈娇娇的局促便渐渐淡去。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陶家上下对这位幼子如此信任,也明白了为何丈夫每次提到这位弟弟,总是无比推崇。
这个名叫陶景的少年,满足了陈娇娇对传说高人的所有幻想。
身份高贵却平和随意,神通广大却毫无傲慢,待人真诚,行事洒脱,据说已是神仙中人,却又有满满的少年英气。
陈娇娇可以肯定,面对大劫之后再次返家,身份骤变的陶景,陶景人也不是没有芥蒂,但都被陶景悄然无形的化解。
若说陈娇娇之前最敬重的人,是自家的豪侠公公,那么现在,他只能排第二,自家小叔子才是第一。
当然,陈娇娇永远不会告诉陶务这件事,她怕自家公公真的去跳长江。
“肉好了,开饭了。”
贞娘一声高呼,诱人香气弥漫整个院子。
“咕噜”
陶务吞咽了口水,猴急的冲过去,“俺先来尝尝味。”
贞娘啪的拍开伸过来的毛手,用身体挡住那高大身躯,冲在旁捂嘴笑的陈娇娇叫道:“快,娇娇把肉端进屋,别让这人糟践了。”
贞娘身形娇小,只到身材高大的陶务胸口,但其气势一点不弱,将陶务拦的死死的。
“好的,娘。”
陈娇娇眉眼弯弯,小心将肉汤盛进陶罐,绕开纠缠的公公婆婆往屋里走去。
不过在经过口水直流的陶务时,女孩偷偷使了个眼色,小声道:“爹,我在锅里给你留了块,又大又肥。”
“好闺女!”
陶务大喜,一把按住也听见了这话,满脸着急的贞娘,身子一探,直接从贞娘头顶越过。
对着灶台伸手一捞,抓起一块沾着滚烫汤水的肥腻肉块,丢进嘴里,一边呲牙咧嘴叫着“好烫好烫”,一边满脸回味的用力咀嚼。
他已经很久没吃肉了。
等咽下肉,舔干净了嘴,陶务吮吸着手指随口道:“对了,这肉哪来的?”
正巧,陶景从屋顶跃下,陶务抬抬下巴,指向儿子:“这小子出去弄的?”
“都吃到嘴里了,才想起来问肉从哪来的。”
贞娘狠狠剜了眼丈夫,随后叹道:
“王大送来的,一大早,我打开门,就见到他提着肉站在外面,我还没张口,他放下肉就跑。”
“王大?这老家伙!弄到肉了,怎么不留着给妞妞养身子!”
陶务登时停下吮吸手指的动作,皱眉骂道。
“别骂了,后院还有些菜,等过后,你给他家送去。”
贞娘瞅了眼丈夫叮嘱完,看向陶景:
“景儿,去叫你大哥吃饭。”
吱呀,另一间茅屋门被推开,一个瘦削男人摸索着走出。
陶景急忙上前扶住男人,关心道:“大哥,你眼睛可好些了?”
这便是陶景大哥,陶宣。
因在沣水河救陈娇娇时,眼睛被邪孽伤着,瞎了。
不过陶景为其检查,发现是邪疫入眼,并非是彻底变成盲。
这几天,他尝试着用法力、丹药帮他医治,算是有些效果。
但真要彻底除去邪疫,还是得去找铁拐李,讨要其抵御灵江邪孽时,用的那种灵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