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真香!”
一碗热腾腾肉汤放在面前,陶务伸长脖子狠狠吸一口气,拍手大叫。
然后也不顾烫,端起肉汤就往嘴里咕噜噜猛灌,堪称“豪饮”,随即啪的一声,空空荡荡只剩热气的陶碗,被丢到桌上。
陶务身子后仰,脸颊鼓起,眯着眼睛,满脸回味的咀嚼肉块。
而这时,贞娘才将剩下的肉汤分完,不由得嫌弃道:“看你那吃相,哪有半点长辈样子!”
陶务不舍的咽下已经被嚼烂的肉,哼道:“你个妇人懂什么,肉就该大口吃,酒就该大口喝!”
“可惜......”
话落,语气突变,转动着眼珠烦闷叹气,“光有肉,没酒啊。”
坐在对面的陶景,觉察到了父亲的目光,只觉好笑,“知道了,我到时看看圣安宫有没有藏酒,若有......”
陶务登时两眼发亮:“有,有,绝对有!前阵我南境立了功,与我搭档的神官回圣安宫述职,回来时就带了一壶美酒,说是魏行冲赏的。”
“俺有幸喝了几口,那滋味,啧啧,别提多美了。”
陶务说着端起空碗,摇头晃脑,就像方才喝的不是肉汤,而是瑶池佳酿。
“真有那么美?”陶景凑趣道。
“就是那么美!”陶务眼珠瞪起,“你老子我喝了一辈子的酒,还分不出个美酒劣酒?”
贞娘这时插话,“是是,您就是再世杜康!不过您老能不能别耽误我们吃饭。”
“谁耽误你们吃饭了!”陶务将手中空碗往前一递,嚷道:“再给我来碗肉汤!”
“给,剩下都给你。”贞娘将盛肉汤的瓦罐直接丢到陶务面前。
陶务急忙揽过汤罐,可低头一看,顿时气愤大叫:“这比狗舔的都干净!”
“一人一碗,没多的。”
贞娘瞥了眼气哼哼的丈夫,悠悠然端起自己的肉汤,美美的喝起来。
砰!
陶务将汤罐重重拍在桌上,吹胡子瞪眼。
“这碗罐都是我老头子辛苦烧的,你要是拍烂了一个,我打断你的腿。”
旁边的陶公,不咸不淡的训了句,也端起自己的肉汤,抿了一大口。
陶务哼哼两声,眼珠一转,视线在餐桌上飘动,最终落到儿媳妇面前,嘿嘿笑道:
“娇娇啊,你怎么还不喝啊,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陈娇娇正为眼盲的丈夫陶宣夹菜,笑吟吟的看看公公,点头:“谢谢爹提醒。”然后端起肉汤。
陶务脸上刚露出喜色,就见陈娇娇将肉汤递到陶宣嘴边,吹了吹:“阿宣,来,爹说凉了就不好喝了。”
两眼无神的陶宣,嘴角泛起笑意,慢慢张嘴喝了一口,赞叹:“确实好香。”
陶务顿时重重冷哼,脸色难看的很。
“没脸没皮!”贞娘毫不留情的再插一刀。
“不吃了!睡觉去!”
陶务噌的坐起,气呼呼的离席而去。
这人一走,餐桌上顿时弥漫起欢快气氛。
“这老不羞的,也不嫌燥。”
贞娘摇摇头,满脸无奈。
“叔父饭量大,这只喝了口汤,怕是不顶用吧。”
陶宣关心的说道,两手在面前桌上摸索,找到自己的那碗肉汤后,悄然推向旁边的妻子。
陈娇娇甜蜜的笑了笑,也没说什么,继续将自己的肉汤喂给丈夫。
“这老东西,以前也没见那么能吃,现在倒是肚子跟无底洞似得。”
贞娘嘴上抱怨,面前的肉汤却是再没动一下,碗中的唯一一块肉始终沉在汤底。
“我吃好了。”
这时,陶公颤颤巍巍的起身,找到手边拐杖,佝偻着身子往外边走去,边走边摇头叹道:
“唉,得去看看后院晒的陶罐了,不然那天怕是连喝汤的碗都没了。”
陶公留下的座位上,两块肉静静躺在碗底。
“爹,你慢点。”
贞娘高声提醒了一句,一扭头,见自家儿子正在发愣,当即催促道:“景儿快喝汤,趁热!渭乡缺水,现在的肉都不好,凉了就有腥味。”
陶景恍如初醒,目光掠过母亲、祖父的汤碗,低下头,捧起热气不足的肉汤,咕噜噜灌下,鼓起腮帮子大口咀嚼。
肉确实有点腥,但肉量很足,很足。
“慢点吃,慢点吃。”贞娘嗔怪,“真是跟你爹一个样。”
陶景咽下嘴巴里的肉,抹了把嘴角,冲母亲一笑,“娘,我也吃完了。趁着天好,我再去看看大哥那屋的棚顶。”
随后又冲哥嫂笑道:“大哥,晚点我再给你检查下眼睛。”
“有劳景弟了。”小夫妻俩连忙道谢。
“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陶景摆摆手,起身出了屋子。
在院中的草垛抱起一捆草,纵身跃上屋顶,修补了些漏风口,又将干草铺开,固定压实。
“景弟小心,别摔着了。”
过了会儿,陈娇娇扶着陶宣路过下方,高声提醒。
随后是贞娘端着省下的肉送到陶务房中,老夫妻俩又开始拌嘴。
院子后边,陶公摆弄着几个粗糙陶器,神情专注,又不时叹息,天变之后,他便再没能好好烧制陶器了。
在屋顶忙碌的陶景,感受着亲人们的气息,有些沉醉,也有些心疼。
方才,为何说来说去,来来回回就一碗汤?
因为这一顿餐,只有一人一碗汤。
虽是刚过秋收,但田里根本没产多少粮食,环境恶劣,又没多少野生动物,到处是邪乱,又导致商贾断绝。
所以,陶家,以及所有渭乡百姓,能维持每日不断食,就已经千难万难,更别说还要迎接即将到来的寒冬,届时天地寂灭,若是准备不足,更难生存。
吃饭时,母亲抱怨父亲饭量越来越大,其实哪是吃的多了,根本是从没吃饱过。
这一刻,祖父,父母,大哥嫂嫂的身影,在陶景脑中浮现。
他之前总是有意无意的忽视,不提他们现在的模样,是因为每次看清他们的脸庞,陶景总是心痛。
祖父,虽然年纪不小,但依然亲自管理着陶家的大型作坊,并保持着亲自烧陶制陶的习惯。
再加上陶家祖传的高大身材,大咧性格,过去那是何等雷厉风行,风风火火,每当外人得知了他的年纪,都会赞叹连连。
可此时呢,身形佝偻,脊背驼起,腿脚不便,整个人只剩下骨头架子,苍老的陶景都没敢认。
最严重的,是没了那股精气神,以往风风火火的“陶伯”,已然变成了沉默阴郁的干瘦老头。
父亲,其实还好,因为驻守边境,担任着百将之职,偶尔能得些油水,再加上是一家的顶梁柱,家里人都怕他坚持不住,一直小心照顾。
就比如方才的饭桌上,祖父和母亲都舍不得吃肉,留给父亲。
其实父亲也知道,可他拒绝不了,即便是今天这样撒泼打滚,主动离席,最终还是会得到照顾。
而操持这一家的母亲。
陶家过去家境殷实,虽然因为父亲的不靠谱,闹腾了不少事,但其他方面,宅中有仆从,上面没有婆婆,大伯一家远在郡府,祖父一心只在陶坊,母亲基本没受过多少苦。
现在呢,一个满脸皱纹,满手老茧,瘦巴巴,凶狠狠的妇人。
至于大哥大嫂。
大哥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好青年,沦落为拖累全家的“废物”,竟然没变得阴郁,颓废,由此就能看出,大嫂必定是付出了许多许多。
父亲,母亲,祖父,大哥,大嫂,每个人都很好,所以......
他们值得更好的生活!
收拾完了屋顶,陶景随意坐下,眺望着远处山野,天空浮云,眼神变得坚定。
忽然,一团红粉云雾掠过碧蓝天空,径直落至村外那座丘陵。
“才七天就忍不住了?”
陶景摇摇头,又检查了一番,跃下屋顶,落地一扭头,只见父亲陶务,正在屋檐下半瘫着晒太阳。
“爹你不是睡觉吗?”陶景拍掉衣摆上沾的草屑,笑道。
“我在这睡不行?”陶务敞着四肢,像只翻肚皮的青蛙,浑身懒洋洋挥手,“别挡着我太阳。”
陶景拿自己老爹也没办法,只得转身往屋里走去,准备帮母亲干点活。
刚转身,就听到身后父亲的声音:“那是来请你回圣安宫的吧?”
慢慢回过身,却见父亲并没有看他,而是目无焦距的悠悠望着远方,顿了下,陶景点头。
陶务沉默半晌,依然望着远方,口中幽幽道:“是啊,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
陶景露出轻笑,“孩儿算什么君主。”
“但你肩负着渭乡五千百姓——”
陶务蓦然转头,目光直视陶景,眼中泛着光芒,语气高亢:
“他们的生存,安危,有没有未来,都将仰仗你的庇护,你就是这一乡百姓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