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星期天。路明非和路鸣泽一大早就被叔叔婶婶叫起来了。因为一家人昨晚半夜被那个古德里安教授的电话吵醒，兄弟俩都精神不振，懒洋洋地洗漱换衣。

可大人们却是神采奕奕。他俩兴奋地讨论着穿什么衣服去、去了能吃到些什么、跟教授夸路明非些什么优点、自己培养人才有什么心得、路鸣泽又有什么机会等一系列问题。

“哎呀！你俩还在磨叽啥呀？别让人家美国教授等得不耐烦了。衣服怎么还没换？别让人家美国教授看笑话……”婶婶穿好她那漂亮的白色小礼服兴高采烈地进来，却看到路明非二人还是一套T-shirt常服，急得大叫。

但这急也急不过来。兄弟俩的衣服都不好买，路明非又高又瘦，穿什么衣服都显得没有肉，身子太单薄了不好看；路鸣泽又矮又胖，尺码小的穿不下，尺码大的太长了，也不好看。本来之前路鸣泽班上搞活动，婶婶咬牙出了大价钱给他量身订做了一套不错的正装，可春节一过完，他又大了一圈，衣服又穿不得了。

“你们搞快点，然后下去到小区门口等，我这就去把车开回来！”叔叔嘿嘿一笑，吩咐道。为了不交停车费，他的车是停在隔壁小巷子的。叔叔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外面显摆得要死，干啥都讲究品位，回来却省得每天开着宝马争抢免费的停车位。

“唉！算了算了！你们真让人不省心，就这样穿吧。”婶婶叹道，“过来让我给你们梳下头，发型好歹别乱糟糟的呀！”

车上，叔叔和婶婶在前座大声吹嘘着他约会领导、客户时见到的丽晶酒店的豪华，路明非和路鸣泽也在后座窃窃私语。

路鸣泽好奇地问：“哥哥，你怎么这么牛逼了？我们学校十几位尖子生全被刷下去，就你一人被那卡塞尔学院录取。我刚刚想起来了，我的偶像楚子航好像就是去的这所学校。”

楚子航？路明非心中一惊，没想到那个出手阔绰但是面试神经质的学校这么牛，楚子航可是他们学校占据此獠当诛榜头名多年的猛人，据说他高考后拒绝了清华北大的录取，原来是选择了这个学校吗？

可这么一所牛逼的大学怎么会看上自己这样一个废柴呢？路明非十分疑惑。

突然，他想起了那个漂亮的徽章，难道——

“路明非！进了名校就高冷、不理人了是吧？”思绪却被路鸣泽的埋怨给打断，路明非抬头一看，只见大堂弟那幽怨的小眼神。

“咳咳！明非呀！兄弟之间不就是要互帮互助嘛！”婶婶也发话了，“你就给弟弟分享经验心得怎么了？枉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

“不是不是！”路明非急忙解释道：“其实我也感觉很奇怪怎么就通过面试了，他们问的问题都好奇怪的……”

“什么问题？”婶婶急忙问。

路明非摸了摸脑袋，顿了顿，然后一口气说道：“第一个问我相不相信有外星人，第二个问我相不相信有超能力，第三个问我相信唯心主义还是唯物主义。”

整个车内瞬间安静，叔叔婶婶和路鸣泽都皱起眉冥思苦想。

良久，路鸣泽开口问：“那你是怎样回答的？”

“前两个问题我就说我相信呀！宇宙这么大、这么黑，要是没有外星人和超能力地球和人类该多么孤独呀！简直就像被困在圈圈牢笼里似的。”路明非答，“至于第三个问题，我说我不知道。然后就放弃走了。”

“离谱！”婶婶叹道。

“逆天！”路鸣泽点头。

“合理！”叔叔却说，大家一脸惊讶地看向他，他笑笑解释道，“存在即合理嘛！社会上比这离谱逆天得多的事我见得多了。开心点嘛！不管怎么说，今天这顿大餐我们是吃定了！”

丽晶酒店，九楼行政层VIP餐吧。叔叔西装革履，腆着肚子，教育路明非和路鸣泽来这种高级场所要懂规矩，不要在餐具上摸来摸去。婶婶四下顾盼，啧啧赞叹高级酒店就是高级。

“路明非先生，想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衣冠楚楚的侍者走到桌边，对着被叔叔婶婶夹在中间的路明非发问。

“都什么价位啊？”叔叔显示出经常出入高级场所的气派。

“对于您们这种贵客是全部免费的。古德里安教授订的是最高规格的总统套房，一切餐饮免费。”侍者耐心解释。

“美国学校真有钱！”婶婶对卡塞尔学院肃然起敬。

“叮”的一声，直达电梯打开了门。叶胜和酒德亚纪那对俊男美女各站左右，护着一个穿着华贵、头发花白的魁梧老人走出电梯，然后威风凛凛地大步过来。这场面，有点像锦帽貂裘的苏轼老头左牵黄右擎苍。

“苏老头”上来二话不说把握住路明非的手，开口是纯正的普通话：“你好！路明非！”

“你好……古德里安教授？”路明非在这份洋溢的热情前有些窘，“您中文说得真好。”

“真的吗？我跟着新闻联播学的，我们学院全面普及中文，谁都知道中国是世界的未来之星！”古德里安教授眼睛一亮，高兴地抓头，他看着路明非，目光闪闪，一脸拉拢的表情，“加入我们吧！我们的教学不需要英语，全校学生都说中文。”

路明非眨巴着眼睛。什么意思？说中文？不需要说英文？他的学习上实在没什么亮点，惟有那次托福考得还不错，可以凑合看看。如果唯一的亮点都忽视了，卡塞尔学院看中他什么？这初次相逢的古德里安教授脸上的表情，都“欢天喜地”得像“不怀好意”了。

“你好，古教授，我是路明非的叔叔。”叔叔不甘寂寞地挤进古德里安教授和路明非之间。因为记不住古德里安四个字，他非常巧妙的简化为“古教授”了。

“贤叔侄长得还真不像啊！”古德里安教授和叔叔握手。

这次轮到叔叔窘迫了，这古德里安教授虽然气魄很大，住着总统套房，但看起来是有点脱线。

叶胜在后面扯了扯古德里安教授的袖子稍作提醒，众人这才安安稳稳入座。

“用餐吧。你们中国人不是喜欢在餐桌上谈事吗？”古德里安教授道。

餐桌上琳琅满目皆是各种美食。因为不知道路明非一家的口味，古德里安教授安排了好几种菜式。这一切立即打消了叔叔的不快，反正本来路明非就只是侄子、又不是儿子，长得不像他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宾主尽欢。德里安教授与叔叔一阵互相吹捧。叶胜展示卡塞尔学院证件的副本、校园的照片。上面的学院环境绿色优美、建筑风格古雅，像是一座全面翻新的古堡。

校园活动也丰富多彩，其中一张是叶胜自己的帆板运动图，千帆竞游，他独立鳌头。他说学院与芝加哥大学每年都有帆板友谊赛，他们已经连续赢了好多届了。

婶婶也被倾倒了，啧啧赞叹说我们家明非能上你们学校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路明非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好像是嫁女，他是个家里人嫌弃、白马王子却渴望的玛丽苏主角。男方急切地来提亲，女方家里也乐得顺水推舟。

他鼓了鼓勇气，问道：“古德里安教授，你们学院到底看中我什么啊？”

“综合素质，很大的潜力！”古德里安教授激动地感叹道，表情完全不像是开玩笑，“我们太欣赏你了，不但要录取你，还要给你奖学金，每年36000美金的校长奖学金，足够你念完大学！”

叔叔婶婶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叔叔踌躇问道：“古教授这可别是有什么附加条件啊？什么事后得还钱之类的我们可要先说清楚。”

“不需要！绝不需要！奖学金怎么会要还呢？奖的就是奖励、是赠予，因为明非真的很优秀，所以我们很乐于显示出我们的诚意。”古德里安教授正色道。

“这话听起来很假。”叔叔摇头。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原因。明非的父母呢，恰好是我们的名誉校友，对学院有过相当大的贡献。同等条件下，我们会优先录取这种校友的子女。”听到这个解释，众人才松了口气，就说嘛！天上哪真有掉馅饼的事？

婶婶的心开始很是失落，而后却蠢蠢欲动，她眼睛飞快地转了几圈，不知道打什么注意。

路明非也很激动，他心里像是有只小兔子一蹦一蹦，就算是搭上那梦中的经历，他也有快三年没有收到父母的消息了，而现实里就更久了。路明非有时觉得是不是自己的出生本就是个错误，小的时候就耽搁了他们几年，现在长大了他们就不用费心管了。可今天他们却在他前途一片迷茫时给出一条路。

“其实他们很关心你啊。”古德里安教授也说，“虽然我没见过他们，但是也听说一直在忙很重要的课题，这些年全世界跑。哦，对了，我这里有一张他们的照片，还有一封你妈妈专门为了你的事写给学院的信。”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放在路明非面前。照片上是夏天的花园，远处依稀是夕阳里的城堡，近处则是无数的蔓墙，绿得沉郁而通透，一男一女携手在蔓墙里散步。男的穿了一件宽松的大白衬衣和一条洒腿裤，脚下一双木板拖鞋，女的一件纯白的居家棉裙。

路明非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画面上两个人的脸。那漂亮的一男一女就是他的父母，可是离他真远啊，远在他很难去到的世界角落。

他鼻子有点发酸。照片上一男一女带着笑意，甜蜜融融地互相对视，仿佛彼此的面容就是整个世界，要刻在最深处的记忆里。多美的二人世界啊！所以他们才会把合伙生过一个孩子的事情抛在脑后了吧？

婶婶发表了精要的评论：“两个都上岁数的人了，还挺浪漫！”

古德里安教授又拿出刚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就是路明非妈妈的那封信，开始念道:

“亲爱的昂热校长:

很久没有联系，希望你的身体和以前一样好。

我们应该还有很长时间不会见面，最近的研究有了新进展，我们没法离开。

有件事想拜托您，我的孩子路明非已经年满十八岁，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许成绩不那么好，但是我们都相信他会在学术上有所作为，所以如果可能，请卡塞尔学院在接收他入学的事情上提供帮助。

不能亲口对他说，只好请您代我转达：明非，爸爸和妈妈爱你！

您诚挚的，

乔薇尼”

古德里安毫无感情地以标准的播音腔读完了几乎整封信，直到那句“明非，爸爸妈妈爱你！”时，他忽然看着路明非的眼睛，换以深情的语调和古怪的发音。

路明非的母亲乔薇尼那句话在信里说得那么柔情似水，简直催人泪下，可在须发花白、满脸脱线表情、口音矫揉造作的古德里安教授嘴里说出来，有种叫人忍俊不禁的错位感。

古德里安的表演让大家都绷不住笑了出来，餐厅的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大家的关系忽然就融洽了许多。

而路明非却瞪大了眼睛，傻掉了。古德里安教授伸出手臂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去一下洗手间。”路明非站了起来。他背靠在洗手间的门上，静了一会儿，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有什么可笑的呢？其实很感人的才对吧！

那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对他说出口过“我爱你”，似乎根本没有人在乎他。直到今天他的爸爸妈妈通过一个老头子的口中将它说出。

“我爱你”这种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说出来和写在纸上不一样。尤其对一个很缺爱的蔫小孩。

也许自己这样看上去挺傻的吧！可是心里悲伤难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躲到洗手间里来偷偷倾泄。

他靠着门蹲下，眼泪哗哗的滴在地上，他连忙想去擦干，擦着擦着却用手指蘸着泪水在瓷砖上焦虑地画起圈儿来。

他想等到眼泪不流了再出去，就说是解了大便。

突然，一双紫色暗纹的女式慢跑鞋出现在他面前。

路明非慢慢抬起头，看到一个暗红色长发的女孩，他惊讶之极，脱口而出喊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