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帝国,不像清宫剧里的满清那样,官员拜见皇帝,动辄跪地磕头。
只有在朔日大朝会这样的正规场合,官员才会向皇帝行跪拜礼,平常觐见,只需要躬身施礼就可以。
韩涛之所以如此,一是年高体衰,在外边吹了半天冷风,冻得神志有点恍惚;二来也是进入官场三十年来,除了当年殿试,以及新进士叩谢皇帝的时候,远远见过皇帝一面,这是又一次觐见皇帝,心情不免有些激荡难定。
再则,在朔日大朝会上,突然被宣进殿来,不知是福是祸,本着礼多人不怪的原则,先磕为敬。
拖累薛蟠也跟着磕了一个头。
永昭帝嘴角抽动了一下,才开口说道,“爱卿不需多礼,平身!”
薛蟠跟着韩涛回了一句,“谢陛下。”先利索地站起身来,再搀扶着韩涛起来。
永昭帝目睹自己亲自调配的这对崇文门税关衙门的主官搭档,相互扶持的样子,不觉暗暗点头,开口说道,“宣爱卿进殿,只因监察御史有本弹劾,现在让你们当面对质。”
薛蟠瞟了一眼韩涛发白的脸色,知道他是不中用了,便径自开口回道,“是,多谢陛下给微臣面陈的机会,不知御史因何事弹劾?”
薛蟠进殿的时候,偷眼打量的时候,已经看到殿中伫立有一人,想来就是弹劾他们的那位监察御史了。
薛蟠瞟了杨承润一眼,只见他四十来岁年纪,身量中等,相貌堂堂,颌下一缕长须,站在那里,很有些儒雅之气。
不知自己哪里招惹到他,竟然让他在朔日大朝会这样庄重的场合,公认弹劾。
杨承润这也是第一次见到薛蟠,只见他身量高挑,行止有度,刚才行跪拜大礼之举,虽然略显谄媚,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是受到韩涛牵累,为了照顾上官颜面,才不得不如此。
如此一来,薛蟠的举动不仅没有不妥,反倒彰显得他举止更加得体。
但是,令杨承润感到刺目的是,薛蟠尤显稚嫩的面庞——根据打探,此子如今才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已经是正六品官身了。
官阶比杨承润监察御史的正七品,还要高上两等。
尽管监察御史位卑权重,是朝中一流的清贵之职,相比起崇文门税关衙门这样的杂职,要有前途得多的。
可是,薛蟠的年纪摆在这里,如果不是在太极殿上,而是在其他场合,杨承润与他会面,按照官场规矩,都要先行向他见礼。
杨承润这次公认弹劾崇文门税关衙门,虽然主要是受忠顺王府长史丁姜斌指使,但是在获知薛蟠的资料之后,未尝没有嫉恨他小小年纪,便跻身官场,官阶还在自己之上的缘故。
杨承润在永昭元年恩科登第之时,已经年过四十,又只是三甲同进士出身,朝中也没有什么有力襄助,前途着实有限。
为了自己的前程,杨承润便偷偷投靠了忠顺王,从而得以被运作到督察院做监察御史,官场前途与被外任下县县令,或者上县县丞相比,光明了不知多少。
投桃报李,薛蟠胆敢落忠顺王的脸面,杨承润自然要替忠顺王张目,甘为马前卒。
杨承润横眉冷视了薛蟠一眼,声音冷峻道,“本官弹劾尔等巧立税目、欺压商户、肆意征派、与民争利。”
薛蟠拱手不解道,“巧立税目?欺压商户?大人何出此言?”
杨承润冷哼道,“你还不承认?今日京中生发出一桩名唤蜂窝煤的生意,本是普惠万民的好事,却因为崇文门税关衙门另立税目,搞得商户苦不堪言、百姓民不聊生,是也不是?”
薛蟠失笑道,“衙门对蜂窝煤征税,确有其事,但是哪里有商户苦不堪言、百姓民不聊生之说?
“倒是前几日,各家商户主动到衙门缴税,每日皆至,因为衙门人手有限,被搞得措手不及,略显杂乱,不过在本官定下规矩——各商户只需每十日到衙门报一次税就可以了——之后,事情就理顺了,如今衙门商户两相便利,皆大欢喜,本官整日与商户打交道,却没有听他们叫过苦啊!
“不对,商户们倒是对日渐增长的销量,略有愁闷,不过发愁的也是蜂窝煤的产量赶不上销售,供小于求,总是卖断货,算是幸福的烦恼,一个个心里不知道怎么欢喜呢,怎么会‘苦不堪言’呢?”
“一派胡言!”杨承润断喝道,“商户们主动缴税,还不是受你们逼迫,不得以而为之!商人无不唯利是图,如果不是被逼迫过甚,哪里有主动缴税的?”
薛蟠笑盈盈回道,“大人这样说,就有些武断了,事实摆在那里,明眼人一看便知真假,怎么,大人上奏弹劾我等的时候,竟然连这些明摆着的事实,都没有一探究竟麽?
“本官素问御史‘风闻奏事’,原来就是这么风闻的麽?”
此言一出,太极殿内登时嗤笑声一片,站在文官队列前边的老大人们,一个个嘴角抽搐,好在涵养深厚,尚能忍耐;武勋贵戚队列的将军,却一个个都咧开了嘴,若不是怕君前失仪,就要捧腹大笑了。
就连御椅之上的永昭帝,脸皮也抽动了几下,拢在龙袍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才忍耐下来。
太极殿内诸人,可以没有人没吃过监察御史“风闻奏事”的苦头的,薛蟠这下成了众人的嘴替,把“风闻奏事”的遮羞布撩开一个角,露出内中一二内涵。
只有督察院所属,以及职责相近的行人司众人,把愤怒的目光投向薛蟠。
薛蟠这句质疑,虽然是直接指向杨承润,但是波及范围,确实有点大。
薛蟠面对众御史、行人的恼怒眼神,却浑然不觉,朗声说道,“本官确认为,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御史在监督弹劾的时候,要以事实为依据,万不能行臆测攀扯之事。”
永昭帝见他越说越来劲儿,开口打断他的话头,说道,“薛蟠,你也不要牵扯其他,今日只就事论事。”
薛蟠忙躬身说道,“微臣遵旨。”
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就事论事,现在做蜂窝煤生意的商户,主动到衙门缴税,自然是生意做得好,赚得多,本官给蜂窝煤定的四十税一的税率,因为铜钱与银子兑换比率的缘故,实际税率,已经近乎五十税一了。
“陛下,根据微臣这些时日的调研,蜂窝煤产业大有可为,四十税一的税率定得太低,提高到三十税一的标准,未为不可;甚至就算二十税一、十税一,商户也大有赚头。”
“不可!”杨承润急声道,“本朝商税税率承袭前明,三十税一对商户而言已经颇为沉重了,提升到二十税一、十税一,就太过严酷,有与民争利之嫌,请陛下三思。”
永昭帝点头说道,“商税税率早有定论,不可过苛。”
杨承润说道,“陛下圣明。”
薛蟠却不以为然,开口说道,“蜂窝煤的税率究竟如何定,微臣会汇集众商户,采百家之言,讨论出一个商户能接受,朝廷也能得益的标准,怎么能抱残守缺,死守前明的所谓三十税一的老黄历呢?
“前明时候,可没有蜂窝煤。”
殿内众人对薛蟠这番看似大逆不道的言辞,表现不一,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暗自沉思,当然主要还是看永昭帝的意见。
永昭帝点头说道,“薛卿此言有理,本朝百官做事,最要不得的,就是‘抱残守缺’,时过境迁,因时制宜,方是正道!此事就由薛卿负责,讨论出结果后,上奏内阁,由内阁定夺。”
薛蟠拱手道,“微臣领旨。”
又转向杨承润,继续说道,“大人刚才还言道,本官征税蜂窝煤,令百姓民不聊生,但是本官了解到的,却与大人所言大相径庭。
“如今天气渐寒,冬日已近,如何取暖过冬就成了百姓迫在眉睫的大事,往年百姓取暖,主要靠的薪柴,用薪柴有两大不便,一则薪柴价高,近来价高更是一日三涨;二来薪柴续火困难,夜间维护不当,常会熄灭,百姓到后半夜多要受冻,第二天早上又要顶着寒风点火,甚至辛苦。
“如今有了蜂窝煤,百姓冬日取暖就便利了许多,煤块价格本就低于薪柴,蜂窝煤因为掺杂了黏土,价格比煤块还要更低廉一些,同样是二两银子,买薪柴只能用一个来月,买上一方蜂窝煤,搭配节煤炉,却能用两月有余。
“往年,京中百姓,常有因寒冻而死者,如今有了蜂窝煤,百姓们接下来这个冬天,会好过了许多,何来‘民不聊生’之说?
“况且,由于蜂窝煤行业,从产煤,到运输,再到制作,再到售卖,再到回收煤渣,都需用到大量人手,提供了比往年多得多的工作岗位,不仅把今年进京逃荒的灾民大量消耗,还把因为薪柴销量锐减而空出的人力,都吸引了过去,没有因为取暖市场调整而导致大量失业,从而引起各方骚动。
“此可谓是一举数得的善政,怎么到了大人口中,就变得一无是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