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艺雅走出律师事务所，灰白色的沉重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秋鸣山山神祭的花火。

西原町商店街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安艺雅仍是踱步在节庆羽织与休闲便装的热闹人潮中。

正逢野原市沿习的祭奠尾声，花轿游行，巫女起舞，祈福山神。原是在旧历的五月中旬举办，如今赞助与主办商家已然把山神祭当作财神祭，干脆选在新历五月初，也就是上周六，到今天周一，连续三天。

按理说祭奠最后一日，活动内容和游客新鲜劲消散大半，谁知忽然来了个大新闻——对付异能罪犯的新型武器研发试验取得突破！

虽然研究员一再强调武器量产仍需进一步调试，大家已经把这当成黎明将至的曙光，野原市重回民风淳朴的未来似乎近在眼前。

晚八点的新闻又给激动的氛围添把火。

市警抓获纵火，枪击特大案件的暴力団——安艺雅在街头商铺的电视认出，是比良坂组。

北川前辈与鬼王会停战合作的第一步：审判比良坂组，轻判假释比良坂圭一。

市民见电视里暴徒齐扣手铐，排队进监狱，仿佛野原市的害虫被彻底清除。在电车中断，飞车党，火灾与枪击等一连串灾难中战战兢兢，压抑的情绪，集中在山神祭的最后一日释放！

“姐姐，来山神祭特色年糕吗？”扎侧马尾的小女孩，双手捧试吃盒，笑脸迎上来。

安艺雅头一回见紫菜裹住小人形状的年糕。

小女孩热情推销：“是THE MASK限定年糕，能获得避开异能事件的祝福哦！”

双马尾披在身前的姐姐拖回小女孩：“小馅，人家在赶路，别添麻烦啦。”

“来一份，嗯，多少钱？”安艺雅晚饭没吃。

“真是对不起……唉，你要买？”姐姐似乎有点呆。

付过钱，安艺雅逆着欢快的逛街游行队伍，边走边尝，紫菜稍淡，年糕甜到腻，翻包装商标，是西原町商店街的北白川屋。

她回到家所在的公寓楼下，双手不甘地握紧又放松。

再尝试一次，一定要让母亲摆脱那无赖！

迈上阶梯，母亲竟站在门前，眼角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早上那样精神了。

“我真傻，真的。”母亲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对女儿说，“我单知道你爸带天妇罗卷回来，想他终于开窍，吃几个，才想起我最近吃甲状腺药，碰不得海鲜，惹他生气，骂我不早说，又走了。”

安艺雅起初还踌躇，待听完母亲的话，一下振作：“妈，他连你忌口什么都不关心，安慰的话也不说，钱也是花你的，这冤枉罪别再受了，离婚罢！”

母亲张着口怔怔地站着，直着眼睛看女儿：“误会，艺雅，误会！是我没提醒他，而且，要是学校里的同学知道你和艺兴是孤……”

“我朋友很少，艺兴也不在乎这事。”安艺雅第一次打断母亲的话。

“呀，以后回去北济道，叫大家说你不孝……”

“以后都呆在江户都，再说，那家伙也不配作父亲！”安艺雅手按住楼梯扶手。

母亲提心吊胆张望邻居房门，悄声说：“先回屋。”

她哀求又可怜的模样，让安艺雅抿紧嘴唇——五秒。

安艺雅站定了：“离婚！那家伙就是累赘，我能赚钱，一个月至少八万五百，不愁吃住，也不担心你老了没人在旁边，就算艺兴去江户市发展，我也有空陪，工作很轻松。”

她语速很快，见母亲愣神，又慢慢重复一遍，亮出THE MASK报酬的储蓄卡。

母亲低头看卡，又抬眼瞧女儿的漂亮脸蛋。

北济道农村初中毕业即出来打工的她，眼里只有种地，进厂，坐办公室，偶尔撇一眼电视，才想起叫演员主持人等职业。

声音开始颤抖：“艺雅，你这钱是……”

“正当工作，妈！”安艺雅脸色一僵，震声道。

“我要去你工作的地方亲眼看。”母亲告罪地画了道十字。

楼梯扶手在指尖作用力下凹陷，安艺雅沉默半晌，说：“我和领班先商量下。”

母亲抓住女儿手腕，一扫颓丧，重新变回精明的妇女：“现在，我就要去看！”

安艺雅沉重的呼吸在楼道回响，然后，咬牙切齿问：

“看完就离婚吗？”

母亲脸色复杂，看不出是犹豫离婚，还是是被女儿坚定的神情说服，相信金钱来源清白。

“看完就离婚吗！”

砰地巨响，母亲惊愕目睹娇弱的女儿单手掰断楼梯扶手，邻居房门纷纷好奇打开。

而一向温和内敛的女儿厉声道：“看完就离婚！”

女儿激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唬得母亲说不出话，连退三步，被门槛绊倒。

安艺雅立即搀扶住，感到母亲粗糙的手止不住地抖。

“走啊！”

本该平和的邀请，在剧烈起伏的胸腔下彻底压抑不住，吼骂出来。

“艺雅，你……”

背后脚步声仓猝，安艺雅回头，公寓管理员吓得攀住扶手，结果和颤巍巍的楼梯扶手一并翻倒，她视线所及，邻居的门又砰地关上。

异能者敏锐的听觉辨别出报警讯号。

咬紧牙关，再咬破嘴唇，安艺雅终于克制住情绪。

对母亲轻声说：“我没做违法的事，市警来，打我手机，我出去静静。”

转身下楼。

对慢吞吞的下楼速度生厌，直接从窗户翻出去。

……

晚上十一点四十三。

安艺雅坐在教堂穹顶的装饰圣龛，一双纤细小腿悬出半空，底下教士的晚祷早结束。轮廓与植被色彩清晰的秋鸣山用风捎来爆竹声。

她一遍遍翻开北川前辈的电话号，又退出，手机快没电了。

市警的电话始终未来。

视线移开手机，远处多彩喷涌上星空的花火，然后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秋鸣山祭奠的狂欢，空气也欢庆热烈。

啪。

谁！

安艺雅警惕下方漆黑的攀爬动静，绝无可能是教堂修士，而且听得出对方是朝自己所在位置来，如此大胆，定是险恶的异能罪——

“北川前辈？”

毫无护具在穹顶外壳扒着的俊朗少年腾不出手招呼，礼貌一笑。

反把安艺雅惊出冷汗。

赶来提起北川前辈普通人的身躯，来到相对安全的内凹圣龛。

“太危险了！”她说。

北川早云晃了晃手掌吸汗的镁粉，“复古哥特式教堂能爬的地多了去，雕塑，券廊，圣龛……”拍干净手。

一男一女各坐在教堂穹顶圣龛的一侧，夹在中间的大理石圣徒雕像，看不懂年轻人的花活，雕刻得生动的双眼默默把视线放在秋鸣山的晚樱，花火与繁星。

北川早云觉得景色不错，做进游戏里，标个UBISOFT巨献也不突兀。

回过神，他不打算等学妹问怎么找上来，省得掩盖系统兑换的定位器，于是抢先道：

“市警我沟通好了，家里有安艺兴在，阿姨没有多想。”

“抱歉，不，谢了，前辈。”安艺雅对垂落半空的帆布鞋说，“我今晚回去就处理好。”

帆布鞋系带在风中无可奈何地摇摆。

“你真的想回去？”

安艺雅奇怪侧过脸。

“回去之后，当做无事发生，然后一直倾听阿姨毫无止境的苦水，什么都不改变？”

北川早云自安艺兴那获悉了一切。

“已经给太多人添麻烦了。”少女略显疲惫，光洁前额微垂，抵在圣徒雕像的腿部，“老家那边也有很多亲戚，吵吵闹闹到老，也生活在一起……”

“那个家伙是无赖，也确实没赌钱打骂过……”

“也许……妈真适应不了离婚后的生活。”

“也许……”

“安同学，你认为离婚能让阿姨过得更好吗？”

北川早云看学妹的刘海在风中摇曳。

“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吧。”

摇曳的刘海间，闪烁瞳孔的微光。

“万一是我一厢情愿……”

“那就担起责任。”北川早云严肃道，“决策的责任。”

风小了，垂落的刘海又遮住少女眼神。

“我或者爬上来，或者摔死，只有做出选择，我才能找到你，而不是四处兜转一无所获。”

忽然嘹亮传遍夜空，山神祭的花火，集中绽放，即便远在教堂穹顶，也能将光芒送来。

安艺雅坐正。

“前辈。”

浅笑装点着微光。

“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明白就好。”北川早云点头。

内心有了决断，不再困惑的少女倚靠圣龛内壁，天生忧郁的垂眼，终于露出欣赏焰火的惬意。

“这次又麻烦前辈了。”

“我的工作就是解决你的麻烦，所以不必愧疚。”

最后一轮烟花攀升至最高峰，在夜空绘板泼下彩墨，轰隆与毕剥连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团咏叹圣歌的浓云，夹着飞舞的山顶晚樱，拥抱了野原市。

所有人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异能罪犯到生活困顿的繁杂，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和风裔的众神，半岛裔和艾兰斯裔的圣徒，享受了信徒美酒和祭祀之舞，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预备给野原市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

忽然，安艺雅感叹道：“有前辈在，所有事情都变得很轻松简单了。”

悬出半空的纤细双腿不再随风微晃，而是机械前后踢踏。

“我只需要像机器人，执行指令，打击异能罪犯，处理家事，兼职……”

“思考什么的，我这种死脑筋总想不清。”

“都交给前辈好了。”

花火落幕，山神祭的尾声，画上完整的句号。

北川早云面庞的光线暗淡。

只是偏头观察，受圣徒雕塑的大腿阻挡，只窥见学妹局部的侧颜，风已然摆脱了祭奠的热情，越发凌冽，而少女的神情似乎仍停留在花火盛开的一瞬，恬静而美好。

他多少懂一点读空气，没立即开口谆谆教导独立思考和行动才是人理智的体现之类，分不清流派的哲理。

而是等风吹着。

直到北川早云透气性极佳的运动鞋被冰冷空气进进出出。

“我倒是很期待安同学坚持自己见解的一面。”

“其实。”

少女机械前后踢踏的双腿停住，自然悬空。

“之前的我，其实没什么见解。”

“离婚，只是觉得可能让妈更轻松点，就那么想了。”

“成为THE MASK，也不没经过什么深思熟虑，顺手阻止几次异能罪犯，觉得应该这么做，就那么做了。”

“咖啡店的兼职也是，国中同学推荐，就那么去了，现在回想，好像家教对我来说，也是一份时间与报酬都适合的兼职。”

“往往都是接触，做得多了，就习惯这么做了。”

旋即自嘲地笑几声。

“我其实不知道那些事情重要先处理，那些可以往后稍稍，乱七八糟堆成一块，什么都想做，什么都做不好，最后只有烦躁和疲惫。”

她俯视漆黑的居民区，忽然有一处住宅，二层窗户亮起白炽灯，又立即惊恐地关闭，缓了一阵，才鬼鬼祟祟在窗台微弱散发光源。

北川早云也注意到了，估计是小学生贪玩，忘记写作业，等不知情的父母入睡后，才开灯，怕起夜的双亲发现，马上换成了台灯补作业。

“前辈。”

安艺雅手扶住圣徒雕像腿部，前倾探出上半身。

北川早云完整看清少女娇嫩的面容，然而花火之后，光线太暗，而且圣徒雕像是朝他弓着腿，不冒风险探出身子，与学妹间隔稍远，细微神色难以察觉，。

“合作以来，我还挺享受这种久违的轻松，所以……”

眼睛眨了眨。

“在你上大学前，可以，稍稍容许我……偷懒一阵么？”

哈？偷懒？

北川早云还什么都没说，安艺雅又快速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

“抱歉，是我的语言表述有问题，稍等，前辈。”

樱唇轻启，深呼吸。

“总的说，就是，嗯，我现在还是不习惯，THE MASK也是，打击异能罪犯的报酬也是，很多大大小小的东西都要给前辈添麻烦，像编借口给家里，万一错过与真桐同学她们的约定之类的。”

“我还不擅长这些，也不想向以前那样什么都一股脑堆砌，那样是做不好的……”

安艺雅又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北川早云也被她绕的头晕，仿佛在做一道时长五分钟还各种反语的英语会话听力，弄不清学妹想说什么，也不好露出困惑表情，耐性子听着。

“就是，额，以后，我可能还要给前辈你一个人添很多麻烦，所以……”

她抿紧嘴唇，迎上北川早云的视线。

“希望前辈不会介意。”

北川早云张口欲言，安艺雅又急忙挥另一只手打住。

“那，那个，前辈上大学后，如果不是很忙的话，可以……”

“继续延长我们两人之间的合作吗？”

什么啊，只是合作而已，用得着这样紧张吗，朋友间相互帮助，前后辈的学业交流，怎么能算是添麻烦？

“可以啊。”

北川早云即答。

忽然，风向变了。

他脸色一僵，意识到什么，赶紧找补说：“还有不要在说‘添麻烦’了，大家之间，像和叶，安艺兴，都可以帮……”

脑海里一声惊悚。

“叮”

整个世界似乎静止了。

【检测到宿主接受了告白】

【任务：少女的告白完成】

【达成恋人关系：安艺雅】

混账，这也算告白吗！

什么破系统判定！

和上次莫名其妙完成约会任务的bug也是！

难道……

北川早云瞬间怀疑起系统的机制，而眼前木已成舟。

少女俏脸的欣慰定格。

垂眼里的墨瞳不再柔和。

幽蓝的焰火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