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人生有多少个七年?
他不想再错过了。
“我愿意跟着你,但是请你保留我贞王正妃的身份……”
自年前入宫与冯太后闹翻,怀雪就深知她们姐妹的情分走到近头。若是从前她必会心软,必会有万般不舍,可事到如今,既然已看穿她,便也能够看淡看开,只当表姐是个陌路人。
因此,适才她不过是礼节性的请安,根本就不曾想着出言不逊,未料到她的淡然处之,在冯太后的看来竟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当即以言语恣意污辱。
女人刻薄起女人最是毒辣。
怀雪原想着以牙还牙,以同样尖酸的言语加诸在冯太后的身上,忽然想起,一个人只有脆弱到手足无措才会拼命掩示自己。
比如之前她在静心苑辱骂荣帝……其实只是被逼上了绝路,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因道:“纸老虎。”
果然廖廖三个字,噎得冯太后一气也吭不出来。
待怀雪坐上轿子,见冯太后仍如木头一般杵在原地,方无声无息的笑了笑,想来,她这一句是彻底击溃了冯太后的心里防线。
活该。
她这样想,深觉或许应当换一种方式与荣帝周旋。终日谩骂与言语污辱并不能给她带来实际的利益,只会将她变得与冯太后一般可恨又可怜。
纵使这段关系不由她决定,但有很多东西还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何况当初之所以被哄赚入宫,被人利用,不就是因为无依无靠,又穷尽了吗?
荣帝虽靠不住,但为何为不趁着他还在热乎劲上,将从前属于贞王府的封地、财物、以及门下的食客家臣一一讨回来?
若她拥有足够的土地与财富,还愁什么,还怕什么?她还有天佑,还有一个宗法上的儿子。未来的路,并不是那么绝望。
怀雪是那种只要作了决定便会毫不犹豫去付诸行动的人。
但她深知,断不能在这个时候去向荣帝讨,因为之前他曾开口相询……而那时她却执意要出宫,错过了极好的时机。
她需要一个能够与荣帝讨价还价的时机。这不仅仅只是心里上的暗中较量,更关乎着她与天佑下半辈子的切身利益。怀雪都想好了。
入冬之后,雪越下越大,天气也越来越寒冷,荣帝的劲头却仍不减,不等十天半月他便出宫来寻怀雪。这日傍晚,天色刚擦黑,王府内还不曾掌灯,御驾便已入了二门。
因贞王是先帝亲封的江南王,曾拥有大瀛最富庶的江南封地,贞王府不仅仿大瀛宫而建,且建制与规模极大,由东西中三路围合而成。
中路银安殿并不住人,贡奉着天地神明与历朝先皇。怀雪的正房位于王府东路,是一座带花园水榭的四合院。
荣帝下了轿,彼时院中一溜绢纱宫灯如星宿般亮了起,明黄的烛火映着雪地的白光,院中景致依晰可见。待他穿过饰满苏饰彩画的抄手游廊,入目是一座镶嵌有西洋玻璃的抱厦。
只身入内,窗外大雪纷飞,如无屏障一般跃入眼帘,恍若仍身处琉璃世界,便是宫中也难得有此佳景,十分考究精致。若非贞王猝死,怀雪一人难以支掌,想当年奢华气派不逊于小皇后所居住的未央宫。
怪道怀雪宁可屈从她,却始终不肯放弃贞王正妃的名份。他给不了怀雪的,贞王都给她了。
可若贞王是真心疼爱她,为何还有谋反之心,为何还要与他作交易,当日,若非是他周密布局,险些招了贞王的道,被他诈死蒙蔽过……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她不仅俏生生的打扮得极美,冷艳的面上难得露出笑容,就像雪后初晴一般,带着凉凉的暖意。
“感谢皇上同意臣妾出府去参加天放的婚礼。”
“朕在你眼中难得也有近人情的时候。”怀雪替荣帝解了披风,便引他入席,一面命月娘烫酒,一面亲手拧干了热手巾递到他的手上。
“怎么?一抬举,皇上就上脸了?”见他坐着不动,她只能脸对脸的坐到他的身边,替他一点一点拭去面上遇暖即化的雪痕。
“若非碍着你此刻知事,朕早就将沈天放砍了。”
他知道她与沈天放性情相投,曾为着冯氏也为着他有过许多相似的经历,可若非是内禁卫的禀报,荣帝不愿相信怀雪与沈天放竟好到牵手漫步、视旁人如无物。
他二人如此这般,分明就是让他没脸,让他在底下人的跟前下不来台。
最是可恶。
“皇上圣德怜下,自有容人的雅量。”这个时候,她犯不着跟他逞一时口舌之快,怀雪执了酒,满满的斟了一碗滚热的酒。
“暖酒驱寒气,改明儿皇上批折子时手不打颤。”
“玉儿,”冷漠是她,刻薄如她,柔情万种却也是她,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荣帝看不透怀雪,却十分受用她此刻代给他,难得的温存。
“可否放我回娘家几日?”
“你想去多久?”
月娘劝他与怀雪多拉拉家常,他便捺着性子听她说话。他知道虽让她守着这座大宅子,可行动到底受限制,总归是寂寞。
可他信不过她,总担心节外生枝,又弄丢了她。
“还教你的人看着我。”
“真是怕了你,”见她别无所求,巴巴地惦记着与父母兄弟团聚,他怎能不答应她?更兼她都将话说到这份上了,想来,也十分可怜。
他给她的,真的不多啊!
荣帝不由萌生出一股愧疚之心。
让他愧疚,是她计划的第一步。怀雪这样想,便解衣上了炕。
她如今已是二十四岁的年纪,虽不如小皇后稚嫩水灵,却仍望上去与双十年华的豆蔻佳人无异。
这既得益于上天的眷顾,也得益于后天的保养得宜。
即便在贞王猝死的那段日子里,她仍坚持每日以温热的羊乳净手、敷面,并焚香抚琴培养气韵……爱美,不仅是一种喜好,更是那几年在贞王府历练出的习惯。
相较于后宫之争,王府女眷之间的争宠夺爱同样激烈,特别是以风流晓喻天下的贞王,当年王府中金屋藏娇,曾纳入名动天下的四美为妾。
怀初入贞王府,贞王甚至不曾正眼瞧过她……可她最后却集万千恩宠于一身,贞王为了她遣散了府中的艳妾,成了他的继妃。
若没有足够的手机与心机,她怎能引得贞王侧目,在一干绝色的姬妾中脱颖而出?奇情异致的打扮自己,挖空心思的勾心斗角,她争过、斗过,该使的招术都用尽了。
如今不屑于争,除了觉得不值,其实那几年真真也争累了。但这样的话她永远不会对荣帝说。她有这个经验,在一个想要得到他的男人跟前保持神秘感是她的第二步。
龙德宫
大雪过后,空气总是格外清新,龙德宫外的几株绿萼梅开得极好,荣帝坐在暖阁内都能闻得几缕脉脉的香气,便命宫人推了门,隔着半卷疏帘遥遥的去赏花。
其实那绿萼梅究竟开得什么模样,荣帝坐得及远如何看得清,只瞧得融融冶冶一片,可那香气却是由淡转浓,清雅馥郁萦绕于鼻息,他不由来了兴致,将满桌的折子移到一旁。
御前伺候的小黄门机灵,连忙跨了一步上前笔墨伺候,果见荣帝提笔饱蘸了墨汁,中锋用笔流畅,从容地提捺,最是沉静绝尘,一行章草气息的行书跃然纸上。
这样的笔迹对于御前近身伺候的宫人极其熟悉,都只当是荣帝多年惯常的习惯,却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怀雪,想来应是爱屋及乌罢!
那两年,他们虽在一起,他总是有太多的事要忙,她不忍打搅他,可长夜漫漫,孤枕难眠,便总是挑了灯独坐于纱窗下一笔一划的就这么慢慢写着,慢慢练着,慢慢地等着他。
他回来的时候,便也提笔跟着写上几个字,天长日久,除了笔力与功底,二人的字迹相仿,已不分伯仲。
只是如今,却换成他来等着她了。
他答应让她家去些日子,她在娘家住了一个月不算,竟音讯全无,连只言片字也不肯捎给他……她可有想着他,可有惦记着他?
不想让怀雪知道他想着她,荣帝却还是陷入了不可名状地思念,就像年少时陷入火热的爱恋一般,想她的音容笑貌、还有她情动时婉转承欢的样子……
“将这个送给她。”他将写好的字装入信封,看得信鸽捎着翅膀飞向一望无垠的蓝天,心中平复了许多,便命宫人摆驾前往淑妃居住的碧琳宫。
若不出现他所料,怀雪回来的时候,应该是怀上了,可她那样倔强,必定又有一番吵闹,就算她愿委屈自己,宁死也要守住贞王府,无论如何,他断不能容忍她委屈他们的孩子。
在她彻底妥协之前,荣帝已为他们的孩子作了长远的打算。
怀雪虽迈出了第二步,荣帝却已使出第三招,他们之间看似相安无事,却因彼此算计,形同一种近似于如履薄冰的关系。
辗眼已是腊八节,怀大学士辞官后,举家迁至帝都城外的田庄上,庄子虽不大,一应谷米却极多,眼下正带着一大家子人合计着煮腊八粥。
怀雪抱着天佑从房内走了出来,正要上前一并帮着敲核桃仁,却见月娘站在正房外的连廊下使眼色给她,将天佑托给弟弟怀珏,兀自走了出来。
原来是内禁卫带来了荣帝的书信,怀雪并不吃惊,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只是为着那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笔迹,还有那句“梅花香自古寒来”的诗句,终是有那么一瞬的愕然。
想起旧年贞王猝死,荣帝出宫来找她,她伤痛不已自是避而不见,他于无奈间只能命人来寻她,也曾三番五次修书予她。
那些没有只言片字的书信除了他的防备之心,深恐授人以柄,想必也是因为与她的字迹相仿……知道他的笔触曾受她的影响,却未料到竟如此传神。
他这人虽变了,性情却始终不曾改变。
不想她看穿他,除非到了他认为恰当的时候。但只是他凭什么就这么自信,以为如今便是最好的时机?就为着她的虚与为蛇,与他好过几个晚上?
怀雪觉得有些可笑,将信依旧封好收入衣袖中,向月娘说道:“你先下去。”
“玉儿,”
适有怀雪的母亲颠着一双小脚,颤微微的从后堂走了出来,怀雪只得叫回月娘,命她上前扶住母亲,怀夫人失望道:“你为什么不上前扶为娘?”
“有何不同?”
想起当年母亲坚决反对她与荣帝在一起,在她最为艰难的时刻将她撵了出去,怀雪的心底始终有一道伤疤,便是她回娘家小住,除了与父亲及兄弟说说话,鲜少有与母亲打照面。
“你下去,我要她来扶我。”
“母亲,”怀雪虽有那么片刻的不快,可望着母亲满头华发,到底还是忍住了,她摆了摆手先打发月娘退下,勉为其难的上前去扶她。
“若非贞王的母亲早年殁了,就你这性情怕也守不住正妃的妃位。”
“是,所以女儿便命硬到一并连王爷也克死了。”
“你……”
“这不就是母亲想对女儿说的话吗?怎么女儿先说了出来,反倒是让母亲无话可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说话还是那样伤人,不过若论行事作风,她如今也不逊于母亲。
“改改你这性子,女子太过刚烈终究是要吃亏的。”
“是吗?”
怀雪不置可否,她抬眸望了眼廊外又下起的雪花,淡漠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的事母亲就不必操心了。”
“纵使为娘有再多的不是,也终究是你的娘。”怀夫人心里晓得,就算眼下怀雪已成熟稳重了许多,但与她的母女之情,恐怕是这一生都难再开解。
可她终究是她的女儿。
因又道:“为娘知道你前几年金边银边看似无限风光,最后还不是落个虚名。如今既是逃不过也避不过,你又何必再苦守着,倒不如随他去了……”
被亲生母亲一语道破她如今尴尬的处境,怀雪十分羞愤,心中亦纳罕,母亲又是如何得知她与荣帝之间的事?难道窦太后又故伎重演,又像当年那般修书给了母亲。
“怪道母亲又羞又气,除了心有不甘,还心疼女儿白白又被他们母子欺侮了去,然后再教训女儿,与其在这里出言顶撞,到不如进宫与那个瞎眼老太太争上一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