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为娘担心你,”面对母亲如今的转变,怀雪看在眼底。并不是还埋怨她,只是如排山倒海一般想起了前尘往事。
她的改变,其实是在这样的冬天,又一次与母亲争吵后,怀雪私奔去寻荣帝……
六年前
雪花落在地上,泪水落在地上,刮了大半夜的风雪虽是停住了,可怀雪的脚步却不能停。
耳畔双亲焦急的呼唤声像是早已听不到了,她的心下仍是惘惘的,不能回头看来时的路,伸长了脖子又看不清眼前的路,除了那份执着的念头,就这样不顾一切的私奔了。
待怀雪跌跌撞撞的找到了那间与宏烈荣帝约好的客栈,见他独立于结满冰挂的屋檐下,像一株孤伶伶地守望着的树,极其落寞,慌忙扑入他的怀中放声大哭:“从此以后,我就只有你了。”
“终于我等到了你。”
因是站在雪地里翘首以盼的等了许久,宏烈想要抬手搂住怀雪,奈何双臂冰冷僵硬,直到感受到她身上传来阵阵温软的暖意,透过他被冻得发麻的指尖传遍全身,才像有了缕活气。
怀雪就是他的心肝,是他的命啊!
他牢牢地抓住她,像抓住一颗救命的稻草,再也不肯撒手放开……原来他早已经用情太深,根本就是害怕失去。面对失而复得,宏烈已激动得不知所措了。
“宏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见怀雪还穿着只有新娘子才能配戴的云霞五彩帔肩,宏烈只觉她通身耀眼的艳红像鲜血一般刺痛了他的眼睛,连忙脱下青缎披风裹住她,又失控地将她打横抱起匆匆上了一乘千里马。
听得一阵夹鞭子的声音,他向她宣布道:“没有我的准许,你不可以嫁给别人。”
“宏烈,你可知我把父母兄弟都抛诸于脑后,再也回不去了。”相聚那刻,虽然无比幸福,可未来的路,却让怀雪忧心忡忡,极其害怕。
按大瀛的国法,聘则为妻奔是妾。
就算将来宏烈有心想要迎娶她,恐怕也无法挣脱市俗与礼教的束缚,可是比起另嫁他人,守住正室夫人的虚名,怀雪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失去宏烈。
如果一定要沦为婢妾,只要他在她的身边,还爱着她,也只有认了,怀雪都认了……
夜色苍茫,雪花无言那般下着,骏马驮着宏烈与怀雪奔驰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远离了帝都的喧嚣与繁华,辽阔的世界像是看不到尽头。
荣帝带着怀雪,也不知该何去何从,但她既然为他作出那么的牺牲,就算母亲再怎么反对,他就非她不娶,就让他也为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逆了母亲的意,作个不孝之子。
他要与怀雪私定终身,以风雪为媒,以天地为证。
“玉儿,下来。”
“宏烈,”阴霾的天空尽管北风呼啸,天地万物也了无生趣,可依偎在他的背后却很暖,此刻的宏烈在怀雪眼中无疑是高大伟岸,是唯一的依靠,千依百顺都由着他。
“我娶你,虽然今天没有能够抬着八抬大轿,没有能够拿着朝庭颁发的册妃文书迎娶你,但是玉儿请你一定要相信,在我慕容宏烈的心里,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我信你,都信你,只要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够了。”
宏烈执起怀雪的手,以极其庄重地、诚挚地口吻向苍天许诺道:“我慕容宏烈今迎娶怀雪为妻,以风雪为媒、以苍天为证,若他日有违今日之誓言,必遭天诛地灭,挫骨扬灰。”
“若我将来不幸辜负了宏烈,就让我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不论是他,还是她,都发了最毒的重誓,可在这一刻,他们不再阻止彼此,因为生子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宏烈:“一拜天地。”
怀雪:“二拜高堂。
合:“夫妻对拜。”
……
茫茫的雪原,除了他二人相对跪拜的身影,方圆数百里再不见任何人声与吵杂,严寒的冬天,荒芜的人迹,都无法阻挡他与她在一起。
拜过天地之后,宏烈与怀雪便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因是天气极恶劣,大雪一直下个不停,从此处距离他的封地济州还三百里路程,道阻且长,他便带着怀雪在附近一座名叫梅隆的小镇暂安顿下来。
一则是等春回大地好启程上路,想必等他二人回到济州,母亲诚亲王妃迫于无奈也只能接受现实另一则是两个人早在成亲之前就好的如漆投胶,只是碍于礼法发于情而止于礼,不敢逾矩。
如今燕尔新婚,对于两个早就彼此渴望了许久的人哪里拆得开,宏烈匆匆扒了几口饭,不等酒足饭饱,便牵着怀雪的手往烧得热气腾腾的暖炕走去。
“玉儿,你真美。”
天亮那会儿,鸡犬叫得厉害,宏烈睁开眼,见曙光映着寒色越过浅浅的窗棂,雪下得越来越小,似乎有放晴的迹象,一切像是豁然开朗。
而怀抱里怀雪睡梦正酣,小脸红朴朴的,柔嫩得如初生的婴儿。
她还这样小,就已是他的妻了呀!从此以后,他也不再是一个人,有了怀雪,有了家,还会有他们的孩子。平生第一次,宏烈的心有一种被羁绊的感觉。
他想,那应是责任。
年少时虽从四书五经上知晓大丈夫所为不过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的大道理,可纸上得来终是浅,只有在与怀雪结为夫妻,成家立室之后才感同身受的体会到,总是要有所作为,要有所担当。
除却实现他对梦想的追逐,也是为了守护这个仰仗他的小女人,怀雪将一切都给她了,他必须要让她过得幸福,过得好。
“玉儿,得之真是我幸,”他吻了吻她鬓角柔和的碎发,非常怀望就这么天长地久、永如今时今日之甜蜜。
但又因他对他们的将来想得极其明白,深觉定了终身之后,不应总沉缅于小儿女情长,便轻轻的坐起身,静静地起了个大早,在交待客栈的仆妇伺候怀雪梳洗用膳之后,抽身去寻暗中追随着他的亲信。
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宏烈在帝都建立了自己的人脉,并透过姨父沈相,已从闲散宗亲,逐渐成为出入权利的中心大瀛宫的常客。
若非母亲诚王妃修书到学士府坚决反对他与怀雪的婚事,深觉受辱的怀大学士及其夫人忙着将怀雪发嫁出去,他已前往姬贵妃所出的太子宫中出任叔太傅一职。
叔太傅集皇叔及太子太保两重极其尊贵的身份,抓住太子,就等于抓住了大瀛的未来,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宏烈这样想,便编派了一套旧病复发,暂回封地养病,待春暖花开病愈后再回帝都任职的理由。怀望不要错失这个良机,要知道宗亲里面可是有无数人盯着这个机会。
不过,还好有怀雪的表姐冯氏日夜守候在太子的身边。
说来也是奇,太子那样乖张顽劣的性情,寻常宫人根本就降不住,偏是这冯氏将他治得服服贴贴,便是皇后也对她刮目相看,新近将她提拔为东宫尚宫,掌太子宫诸事。
若冯氏得知如今天他与怀雪成了亲,更是亲上作亲,必定是鼎力相助,关键时刻会在太子跟前替他说话,心安了些,就在此时,守候在客栈外的王府家臣上前打千:“王爷,京中密报。”
“说。”
“太子宫冯尚宫宠幸,虽未受封,皇上已下赐红霞帔。”
“什么?”
宏烈闻言一怔,惊闻冯氏受宠的消息,只觉如晴空炸雷,突如其来的剧变,令他一时有些措手续不及,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前几日,王爷与夫人成亲的当晚,据闻皇上去太子宫中先是小坐,却因冯尚宫随侍在侧,就变成了小住,想是早就相中了冯尚宫的美貌。”
怀雪醒来时天色已大亮了,下意识的摸了摸身旁,空荡荡的,宏烈应是又起了个大早,她方披衣而坐,适有客栈的仆妇端着热水,拎着食盒笑语吟吟地走进来。
“夫人好睡,怪道你家爷临出门时千叮万嘱不可早来吵着夫人,也不可晚过来恐夫人抓不着人使唤。”
“爷他最是一个细心的人,”说到爷这个字怀雪难掩笑意,被人疼着、被人喝护着,可真是好呀。他这样疼她,她能不更将他搁在心上吗?
女为悦己者容。
怀雪对着铜镜梳妆,借着清辉的倒映,她将发髻挽得极低,斜插着两股素银钗,其打扮虽朴素与寻常百姓家的妻子无异,却温柔标致如水做成一般。
但怀雪却觉如今这模样却远胜于从前在家时满头珠翠、锦衣华服,因又是一笑。
彼时宏烈推门而入,望这光景只觉怀雪光彩照人,美得不可方物,一时竟看得痴了,直到仆妇低低地一笑,宏烈方红着脸如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朵绒花簪于怀雪的鬓上。
“讨厌,跟村妇似的。”
见仆妇笑着退了出去,怀雪含羞带怯的别开脸,宏烈只当怀雪嫌这花不够精致,认真而又窘迫地说道:“梅隆镇太小,又逢大过年的,银铺子都没开,就这绒花还是我逛了大圈儿问一个挑货郎的人买到的。”
“笨死了,你送我的,我能不喜欢吗?才有人看着呢!”
怀雪这时才转过身攀住宏烈的肩头,笑眯眯地望着他,抬手抚触过他涨红的脸,柔声道:“爷,容我伺候洗把脸可好?”
“促狭的东西,”她娇音婉转的样子,宏烈只觉连骨头都酥了,两个人笑着滚倒在炕上,欢欢乐乐又是一阵晨恋……
直到窗外又起了雪,片片雪花在北风里纠缠,宏烈才忆起若非适才又被怀雪迷住了,他是有话对她说的,便将冯氏受宠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这样的事表姐如何受得住?天放可是为了她才进宫的!”
“所以我怀望你能写封信劝劝她,一则是为了她将来的路,另一则也是为了天放,试问这相府再大难道还能越过皇上?她如今已是皇上的红霞帔,再无回头的路。”
“可怜的表姐,”就算她与荣帝是私奔,只能隐形埋名居住在这小镇上,但相较于表姐与沈天放,怀雪只觉自己幸运许多,至少留在了心上人的身边,并且宏烈待她比从前更好了。
她既与宏烈这样好了,总不能睁眼瞧着表姐在宫里挣扎煎熬,只能飞快地修书,按着宏烈的意思将大义的话劝了一遍。
对于表姐如今这情形,的确没有比认命更好的法子。
但她却不知,宏烈虽也是为冯氏与天放好,其实更藏着一层私心,他要将这封信送到相府上卖人情给姨父沈相……天放为着冯氏突然受宠,急得快发疯了,没人能劝得住他,如今是被沈相锁在府中,只能由冯氏去劝。
可冯氏该由谁去劝呢?
除了怀雪,再无旁人。
燕子啄新泥时,几家欢乐几家愁。
怀雪与宏烈两个夫唱妇随,极其恩爱,可对于身陷深宫的冯表姐,仍如置身于天寒地冻的冰窖,没一刻是暖意,她望着窗台上长满的杂草,方始知春天早已经来了。
但她的人生,却早已没有春天。
只因三个月前,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随侍在东宫太子的身边一道侍奉御驾,被皇帝看中那刻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看到过沈天放,以为小诚亲王会助她一臂之力,等啊,等啊,绝望地,就这么等下去啊,最后等来的竟是怀雪一封充满大义的书信。
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
他们幸福了,她与天放就该是此生无缘吗?
“天放,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为什么不见我,不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已经记不清有多次这么从梦中哭着醒来,然后就这么流干了眼泪,看着窗外冰雪消融,冬去春来。
她这一生就该在绝望中度过吗?
“瞧瞧,昔日皮白肉嫩的你,一身污秽,奇臭无比,红霞帔冯尚宫,你真要让那些在背后耻笑你的女人兴灾乐祸的盼着你去死?”
逢初一、十五,还是大尚宫端着架子,梳着高高的云环头发,居高临下地前来指使她。其实她的身量并不高,人到中年又极其富态,若她还能站起来,大尚宫还得抬了眼皮子来瞧她。
终日水米不进,靠宫女强灌些米糊裹腹活下的冯表姐,虚弱地就像摊软的泥,只能匍匐在她的脚下。
“正月,皇上册封赵氏为六品宝林,汴氏为五品才人,在此之后又宠幸了你,可你只授了红霞帔却并不曾被册封?知道是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