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妃娘娘。”
心莲,方才原不是弃我而去,而是去搬了救兵。思及此,心里顿有些暖和起来。
“爱妃,你的救兵来了呢。这出戏,爱妃想如何演下去?”慕容瑜冷不防在我耳边问。
我扯动嘴角,略带讥讽地望着他,“如何演下去,皇上心里不早有主张了么?何必来问臣妾?无论是从前,现在,还是往后,臣妾不就是您手里捏着的一枚尚有利用价值的棋子,听任皇上操纵么?”
慕容瑜发出低沉的闷闷笑声,“爱妃,朕如今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呢。”
我皮笑肉不笑,依然是那么无甚感情的一句,“臣妾,荣幸之至。
黑暗中,隐约听得慕容瑜发出极轻的一声鼻息,似是对我这等怠慢的言行极为不悦。他松开了我,摸索而行,只听“哧”的一声,火引子点燃,随即,昏黄的烛火晃亮营帐。
慕容瑜转身,复来到我身前,淡淡道:“你若肯放下身段求朕一句,兴许朕会给你留一条后路。”
彼时的我,并听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只撇撇嘴,“多谢皇上美意。时至今日,臣妾早无任何退路。”
“你确定,日后不会后悔?”他再问我。
我笑了笑,一字字道:“绝不后悔。”
慕容瑜定定望我,没有再开口,也不知心里在打的什么主意。
略等待一会儿,待到云墨妩等人的脚步声走近营帐前时,他忽而抱我躺回榻上,故意扬高声音而笑:“爱妃,你可知夜帝今日设宴时与朕谈了笔什么交易?他竟说,愿以十五座城池易你呢。还说,只要朕肯还你自由,便是让他拿这江山交换,他也心甘情愿。
只可惜,朕并没有答允。朕的爱妃,可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怎可轻易许人?不过由此看来,这夜帝对爱妃倒真是情深一片,感人得紧呢。只是不知,这话若教云妃听见了,会是怎生的伤心和难堪。爱妃以为呢?”
那脚步声在门口戛然而止,我看得分明,那道映在帘布上的纤细身影明显颤动了一下,勉力站定,略停留了一会,便缓缓转身,掩面飞奔而去。纵然不曾言语,可我却真切体会到了这一刻门外转身离去的云墨妩心中是如何不可抑制地伤心和失落。
“四皇姐。”我悲声喊,自慕容瑜的怀里挣脱出来,拔足追了上去。
“站住。”身后传来这么一句。
我的身形硬生生在门口停下,缓缓回头射向躺在软榻里噙着残忍微笑的俊美男子,眼中的恨意浓烈得几乎能射穿那个男子全无心肺的笑脸,“慕容瑜,你还待如何!”
慕容瑜不以为意一笑,“你确定,你真的要去追她?你确定,她此刻会愿意见到你这个占据了她心爱夫婿的好妹妹?你确定,骄傲如云妃,待你追上去后不会认定你是来炫耀的,狠狠给你一个耳光,而不是听你解释?”
一句一句,直问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攥紧双拳,深深吐纳几回,方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男子径自斟了一杯酒浅尝,微笑如沐春风,“爱妃何必这般着恼地看着朕?朕给过你机会,是你没有珍惜。如今你连这世上唯一与你骨血相连的亲人都失去了。且经今日之事后,云妃心中必定恨你入骨。啧啧,听来当真是好生凄凉呢。”
我无力跌坐在地,蓦然醒悟过来,眼底含泪,“慕容瑜,你好狠的心肠。你是蓄意报复,就为了我方才的冒犯?”
慕容瑜笑得无比温柔,过来拉我起身,“爱妃何出此言?朕只是想让爱妃明白一件事。不听话,是要受惩戒的。”
我温顺地借他之力起身,心里空落落得难受,良久苦涩一笑:“臣妾,谢皇上教诲。”
那一夜,慕容瑜没有离开我的营帐。
我无法用言语去形容那一夜的身心凌虐于我是怎生残忍的一种痛,只觉得心像一口枯井,落满枯枝残叶,四面八面吹来冷风,残红枯黄凌乱一地。任我如何努力,再也捂不暖和那颗冰天雪地的心。即便是痛到极致,因着身旁躺着那个恶魔般的男子,竟是连流泪也不敢。只怕就连流泪,也会触怒他,带来灭顶之灾。
我并不怕他伤害我,我只怕,他因了我的缘故再去伤害我身边的人,那将是对我最大的惩戒。例如我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姐姐,就被他三言两语的挑拨与我彻底离心。
抚着身上青紫交加的瘀痕,明明身心乏得厉害,却如何也睡不着。听着身旁男子的呼吸声平稳后,眼角隐忍许久那滴的泪方小心翼翼滑落。
难道我的一生,便要这般寂寂终了么?在永无休止的仇恨与阴谋算计中苦苦挣扎,再无真心欢愉的一日。
“娘娘,娘娘。主子,您骑慢些,当心摔着。”
碧浪如潮的草原上,我策马疾奔,听着奋力追在身后的心莲撕心的叫唤,非但没有理会,反而策马跑得更快。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乘风御马,许久不曾这般肆意流汗,这些时日以来,心中积下太多的不快,我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如此一来,对于自己随时会失手落马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境地竟是全然不放在心上。
“驾。”我狠狠扬鞭策马,清晨的那一幕复浮上脑海。
慕容瑜出门后不久,我便也跟着起身,唤了心莲心梦进来服侍着我洗漱,挑了一身轻便的淡紫骑装穿上,便出了门。没走多远,就远远瞧见前方几名侍女簇拥着一袭粉绿骑装的娇俏身影而来,正是昨夜伤心离去的云墨妩。
我心中一喜,急急上前解释,“四皇姐,昨夜……”
话还没说完,云墨妩乍然见我,面色变了变,却很快展露笑颜,握着我的手,关切问:“妹妹昨夜里歇息得可好?那人,并没有十分为难妹妹吧?”
“四皇姐……”我哽咽喊,拼命摇头。
曾想过她会冷眼以对,曾想过她会恶言相向,甚至……连看我一眼都再不愿意。我不曾奢望,她竟肯原谅我,竟还这般关怀我。
云墨妩笑了笑,摸着我的脑袋,柔声细语:“傻丫头,好端端的哭什么?你是本宫的妹妹,本宫自然不会胡乱听信一些闲言碎语来疑心你。你,可是本宫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呢。”
那句“唯一的亲人”,莫名打动了我的心。
我又哭又笑,竟未对她异乎寻常的宽容温和觉察出一丝异样,只抱紧她低声道:“四皇姐,墨迟答应过的,永不与你相争,那人,墨迟永远只当他是姐夫。仅此而已。”
恍惚间,女子的身体略显僵硬,似是叹息一阵,而后淡声道:“本宫知道,本宫……信你。”
“吁。”跑着跑着,我心下觉得不对,猛地拉住缰绳。不想那马儿性情极烈,之前被我一番折腾,许是心中生怨,竟冷不防扬蹄将我狠狠地摔下马去。
那一刹,我措不及防,伴随着马儿愤怒的嘶鸣,整个人如一只断翼的风筝般抛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却是以最狼狈的姿势仰面朝天摔下。
这一骤然坠地,摔得我是又狠又急,后脑勺正磕在草丛间的一块大石上,睁眼一阵星光灿烂,胸闷气短,几乎要背过气去。我一动不敢动地躺在那儿,略歇了歇,试图挪动一下身子,不想整根背脊便疼得几乎要断裂,更别提张口呼救或是起身。只是我方才任性策马甩掉身后一干人,如今已跑离大本营老远。此处人烟稀少,野兽从出,若找不到人前来搭救,以我的伤势,入夜后只怕是凶险难料。
我咬咬牙,勉力欲以手撑地坐起,不料这一动静牵动了伤口,一阵钻心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我死咬下唇欲以疼痛保持头脑的清醒,终是没抵住那一阵昏黑袭来,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我只隐约瞧见一人远远骑马疾奔而来唤我的名,带着几分撕心裂肺的惊恐,“迟儿!”
落入的那个怀抱,有我熟悉的味道。心,在那一刻莫名安定下来,微笑着睡去。
醒来时,人已到了一个陌生的山洞,外头天色一片昏暗,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想是废弃已久的缘故,山洞四壁长满青苔,蜘网遍结,墙角甚至堆满白骨累累,很有几分阴森可怖的感觉。
饶是如此,我却依然忍不住轻扬嘴角微笑,听着屋外的雨声,内心难得的一片安宁。
那外头虽说下着雨,然而我在山洞内却丝毫不觉得寒冷,只因救我那人一早就在我的身下铺了几层厚厚的稻草,还在不远处搭着火堆,尤其是身上还披着一袭月白色的外衣,可见昏迷前的那一声呼唤不是我的错觉。真的是有人救了我,且还对我十分的精心照料,只不知是哪位好心人。
冥思想了一阵,肚子却十分不客气地咕咕叫响起来。我羞红了脸颊,却仍是没挡住山洞外的那一股诱人烤肉香味的诱惑,暗自咽了咽口水。也正是这一股绵绵不断传来的诱人香气,诱醒了身负重伤的我,
“有,有人吗?”我大着胆子喊了一句,不想那声音暗哑晦涩,听来彷佛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妇人,着实吓了我一跳。
外头许久没有声响,正当我心灰意懒之际,一人踏着轻微的脚步声走来,那股烤肉的香气也随之越来越近。
待到他走近,面部轮廓在火光下的照映渐转清晰时,我的心却禁不住一沉。
“你醒了?”
“怎么会是你?”
我二人几乎是同时出口询问,而后,俱是沉默。
许久,他蹲下身来,将手中的烤鸡撕下一块肉喂到我嘴边,“吃罢。”
我明里对那烤肉垂涎得很,却强自辩嘴:“我不饿。”
可是,嘴巴守节,肚子却十分的不争气。“咕噜噜”的一阵响,着实将我出卖得彻底。
是我看错了么?那双墨瞳里一闪而过的光芒,竟是笑意?他,许久不曾对我笑过了呢?我都快忘记,微笑如沐春风的沈沐昕,是什么模样。
他复开口,依旧是那么一句:“吃罢。”
这一次,我咽了咽口水,终是没有再拒绝。
于是,那风姿卓雅的白衣公子蹲在我面前,默默喂我吃了大半只烤鸡,再喂我喝了水,而后起身便要离去。
我咬了咬唇,终是小声对着那背影说了一句:“谢谢。”
南宫澈的脚步一滞,似是犹豫了一下,方道:“今日之事,不是意外。我方才仔细检查一遍,你的马,像是被人动了手脚。”
马,被人动了手脚?!
听了南宫澈的话,我的心蓦然拔凉一片,背上的痛楚愈发明显,五脏六腑似被什么绞在一处,疼得我只能用力攥着身下的稻草来压制疼痛,随即尖利着嗓子喊:“这不可能!不可能!你这个骗子,你……在撒谎,在骗我。”
喊着喊着,嗓子渐渐有些沉哑,话再说不完整,听来竟有几分像是在哽咽。
那道巍然如山的背影看来有些僵冷,终是缓缓转过身来,幽深的视线停驻在我身上,似有怜惜似有不忍,更似有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那样的对视,隔了很多年,我都忘不了。
“我,真就这般不值得你信任了么?”南宫澈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欲离去。
不知怎的,那一刹头脑发昏,我竟那样大胆地喊出了口:“沐昕,不要走,不要离开,不要独留我一个人在这儿。我会害怕,不要……”
当男子重新折返我跟前,以指轻拭去我不断淌落的泪时,听着他极轻极轻的叹息,我再顾不上背上钻心的痛楚,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身,仰首望他,却如何也辨不清他的目光他的神色,一时间泪如雨下,“沐昕,为何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能真切地感觉到你的存在、你心中的怜惜?我真怕,这是一场梦,梦醒了心会痛,我已经做了太多太多这样的梦。可我却宁愿这是一场梦,如若这不是梦,我却还这般依恋你,我会恨死我自己的。”
又是一声轻叹,他道:“那你,就当这是一场梦。梦醒了,你我还是形同陌路。”
我默默垂泪,双手越发使力,是如此贪恋他怀抱里的温暖。而他,再没有如这段时日那般冷漠疏离,抗拒我的靠近。我满足地窝在他的怀里,困倦渐渐袭来,眼皮渐阖,“让我醒来时,还能再见到你在跟前,好不好?”
“好。你,是否知道是谁对你的马动了手脚?”南宫澈轻声问,似怕吵醒我。
我只含糊答了一句:“四皇姐,她说我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不会害我。”
南宫澈拥着我的手略略使力,没有再说话。
而我,梦回上京,繁华依旧,人依旧,不禁呢喃:“若有来世,我不再是什么皇家金枝玉叶的公主,更不是劳什子的皇帝妃嫔,只想伴你飞入寻常百姓家,做这世间最寻常不过的一对夫妇,粗茶淡饭,你……可愿意?”
而迷迷糊糊中,似有人在轻声回应我,“沈沐昕,愿意。”
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就连疼痛亦减轻了许多,想是有他陪伴的缘故。
再度睁眼时,天已大亮,外头正是雨霁初收,暖暖的阳光从洞口照射入内,我的眼眸有一瞬间的不适,不禁伸手挡了挡。过了一会儿,方缓缓放下。
篝火微弱燃着,已临近覆灭,然而雨势已停,太阳出来后,倒并不觉得十分冷了。空气中弥漫着雨后青草混合着泥土的清新气息,很是好闻。
我俯卧着,背上清凉清凉的,已不若昨日那般疼痛,就连后脑勺的痛楚也不那么明显,这一切,想来都是某人的功劳吧。我想着,不禁微笑起来。
然而,下一瞬,我的面色却惨白如鬼。南宫澈,竟不在山洞内!
他明明答应了我醒来就能看见他的,他明明答应了的,怎么他的誓言竟这般轻浮,一再欺骗我,就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不过也是,他身为负责此次巡猎安全的禁卫军首领,自是不得无故擅离职守。更何况,是与我一同失踪一天一夜。慕容瑜如今正处心积虑要抓他的把柄,一心置他置整个南宫世家于死地。五年前,他已吃过这般的苦头与教训。五年后的他,自是不会再这般蠢笨。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子,舍弃荣华权势与身家性命于不顾。
我想着,仍是难抑心底的伤心失落之情。自己,就这样被他丢下了么?自己,在他心中就这样没有一丝分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