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虞县府,议事厅。
宽阔的议事厅内群官屈坐两列,仔细听着县长念读一道文牍。
县长念完,将手中的文牍放在桌上,轻拍了拍桌案,道:“此即为朱游徼所议。谏我根治乡疫之法,诸位对此有无异议?”
群官互视,稍加讨论,后有一人起身道:“朱游徼所言公筹购置草药以医乡民寒疫一事。以我看来,可矣,然若真要施行,难!”
“若我等能购得足量的草药分配与乡民,确是一件美事,然而,乡中药商多杂,所卖之药数量、品相不一,疫民所需量甚巨,恐购不得,是一难也。如朱游徼所言,集县乡中豪右公筹与县府库,近日我等开仓济民,用度本以不小,只怕抽不得太多余钱啊,此二难也。再是,县里的人手皆集中于济粮一事,纵使心有余,只怕也是力不足。”
县长听后,缓缓站起,犯难道:“卿所言甚是,仓曹掾昨日告知我,数日济粮,仓廪大虚。不知这济粮一事还可以维持多久啊?更遑论购药一事了。唉!文明,你说,你弟弟此议可否?”
文明,便是朱皓的字。
朱皓起身,中气十足道:“皓以为,此议可行。治寒断疫应当是我等首等要务,寒疫不断,开春的耕种也难实行,若是如此,明年收粮亦不可,府库不可复殷充实也!疫不断,上虞不可复足矣。”
县长又问道:“仓廪空虚,购药,钱从何来?”
朱皓立答:“朱氏愿领首出资,可如明征文牍所言筹集乡县豪族之资,如此至少可缓当务之急。厅中在座的各位,想必也不愿对上虞之难袖手旁观吧。”
大部分官吏不管心中作何感想,脸上可不敢表现出半点不虞,嘴上更是说着“怎敢!”、“为我上虞,失些家资又如何!”之类的话。
在座的官吏心中何想,县长如何不知,也不说破,顺着朱皓的话又问道:“资财之事可以暂缓,然人手、药源呢?文明可有计策。”
朱皓接道:“我虽无策,然明征早有应对,只等县君一声令下,明征就能准备治疫。”
此话一出,部分官吏侧脸白眼,心道:“好个朱文明,又是领首出资、又是早有应对,好话都给你说完了,没有你朱氏上虞就过不得日子了?置我等于何处?治疫怎会如此简单,也罢,既然自讨苦吃,也莫怪我等出工不出力。”
县长闻言大喜,也不在乎先前与朱信间的不愉快了,说道:“善,大善!若是明征真可购药控疫,此功之盛,足可拔其为主薄也。”
朱皓又道:“县君,明征此议还着重提出太平道人传道乡里,乡人信奉者甚多,若不加以管制,恐成祸患。望县君下令禁止太平道聚众传教,严查太平道众以巫医之法布道传教、迷惑乡民!”
朱信这道文牍,近半篇幅都为陈述太平道传教之祸,意在警示县官注意太平道。购药医疫反而篇幅不多,可在县长眼中,购药医疫才是头等大事,太平道云云,县长及属吏根本就不在乎,毕竟太平道可不会影响明年开春的耕种税收。
县长并不想管这太平道聚众传教与否,但朱皓如此郑重地提出,县长也不好完全不表态,他道:“太平道虽只得巫术道法,固然不可医人,也不尽然如明征所言那般严重,何须禁止、严查太平道众呢?以我看来,寒疫方是我上虞大敌。还是先集中精力根治乡疫罢,哦,对了,近日山越匪人不太安分,各位出行多加防备。”轻飘飘一句话就将此事带过。
朱皓回忆起来前朱信对他说的话,心道:果如明征所料。
这道文牍传给县长案上以前,朱信就猜到县长与群官对文牍内容的态度了。果不其然,哪怕朱信叮嘱朱皓提醒县府警惕太平道,县长等人也对太平道的迅速扩张视而不见,只是采纳了筹购草药这一意见。
不过话说回来,朱皓说朱信早有应对,朱信回到上虞,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三四个月,为官时日尚短,而在县府缺钱缺人手的窘境下,只凭朱信还能翻云补天,把难搞的药源、人手不足问题解决了?就算有朱氏的人力、财力相帮也难以做到,所以大部分官吏都不看好朱信,不相信这个毛头小子真能做到。
确实,仅凭朱信一人之力,便是三头六臂也做不得此事。但朱信懂得借力,借石首群侠之力、借朱氏家府之力。
不久前交好石首,现在就是用上的时候,靠着石首在北乡侠率的威望,借助乡侠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而药源,对朱信来说也不是难事,朱信回到上虞后就曾打探各乡情况,其中地户大族打探的七七八八。朱信就发现了本乡临海亭常往来一位田姓大商贾,做着贯通江北的大生意,售贩之物丰盛,药源一事也将解决。
唯剩筹资一事,需要得到县长的肯首。不过朱信料定县长必会同意此事,虽然二人间略有矛盾,不过治疫不单只为朱信,县长更是最大的收益者。试问疫绝以后,功劳是谁占大头,还不是县长吗?更可况以县长求名无德的为人,此事易成尔。
却又说回来,朱信只靠如此短暂的时间就做到了大概清楚了乡县情况,难道仕任上虞多年的县官就丝毫不知么?也未必不知,可为何突遇要事为何尽皆无计可施呢?原因之一便是他们大多高居县府,可曾几次下乡巡查,可曾有过体恤百姓,可曾真正把乡民一同而视?
毫无疑问,他们大部分人都没能做到。治理脱离了民众,也就失去了治理的基础,他们对县乡情况的认知模糊,也就眼高手低,难成大事了。
……
“啪——”
一巴掌拍在后颈,抬手一看,又赶紧擦擦衣服。这人咕咕抱怨道:“这大冷天,怎么还有杂虫。”
说罢,一手搭在他同伴的肩上,一手扶额远望,询问道:“范君,你说田君在临海亭么?这大冷天生意可冷清,他要不在,既负了朱君所托,咱们还白跑一趟,岂不大亏。”
他的同伴一脸无奈甩开他搭在肩上的手,有些嫌弃道:“乐君,我看到了。”
那人装傻道:“看到了,你看到田君了?我咋没看到呢?范君,好眼力!”
他的同伴也拿这轻佻的家伙没办法,自顾自地用力拍肩,直到自己觉得干净了才作罢。
此二人是乐尚与范疆,近日高迁亭那儿又出了起盗案,朱信也不能不理,便烦请乐、范二人代劳了。
范疆道:“乐君就放心吧,田君肯定是在临海亭候着呢。”
“如此肯定,莫非……范君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小道消息,是朱君告知的吗?”
“不是朱君……
“哟,还真有瞒着我的小道消息,不是朱君告知的,又是谁?”
范疆嘴贫,嘴上功夫哪里斗得过乐尚,总不能把石首告知他消息这回事泄给乐尚知道,于是干脆修起了闭口禅。
范疆不接话,倒让乐尚少了不少乐趣,喋喋不休的乐尚难得闭了回嘴,他无趣地踢着官道上的石头,跟着范疆绕了一个弯,走进一个狭窄的小路,又绕了一个弯……直到乐尚反应过来,发现面前的石块自己好像踢过。对范疆问道:“范君,这是去临海亭的路么?好像,咱们来过这儿?”
范疆不确定的说道:“应是此路……只是不知为何还没到。”
“范君不会是第一次来吧?”
范疆又不作答,看样子是默认了。乐尚一拍脑门,难办,二人都不熟路。一时间,二人停留在原地,不知往何处去。
忽然,范疆旁边的齐人高的杂草被掀开,探出个紧衣高廋的中年人。突然钻出一个人,吓得二人一跳。那中年人不知此处有人,也是吃了一惊,他端详乐、范二人面容后,神色一变,紧张起来,道:“打扰。”便速退。
乐尚忽然想到什么,大声叫住他,走向那中年人来。高挑中年人闻声,猛然一停,面露狰狞,绷直身子紧握腰间刀柄!他在默数乐尚的脚步,伺机将动手!
乐尚离他仅剩三步左右,他将暴起后斩之前,耳边传来声:
“老乡,这临海亭知道怎般走么?麻烦带个路。”
高挑中年人一楞,反应过来后,指着一个方向道:“从这直走,遇到鱼泽右绕一次便看见了。”说罢,立刻离开了。
乐尚暗道:“怪人。”
又对范疆道:“范君,路有着落了,走。”
二人边走,乐尚边聊遇到的这人,乐尚说道:“范君,你不觉得刚刚那人有些眼熟么?”
“眼熟?我是从没见过他。”
“好像有点印象,但就是想不起在哪见过。他的口音不像吴越人,外地来的么?”
范疆绕过鱼泽,打断道:“乐君,那儿有烟火,想来是临海亭了,快些干完正事吧。”
……
那乐尚始终觉得眼熟的高挑中年人正是匿藏声迹一段时间的左斗,当初两度劫人的左斗也没想到居然在此处能再见到乐、范二人,一时的恐惧甚至让左斗险些拔刀与之厮杀。左斗跑了一会,忽然钻到另一处杂草丛中,屏气凝声,谨慎地观察二人有无跟踪自己。
等了许久也不见来人,左斗才终于放下心来,安心回往来时之路,心道:此二人为何前往临海亭呢?莫非失踪已久的钟奴在那儿!……此事还给回去与少主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