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一道尖锐的声音,像是玻璃瓶子被狠狠地摔碎,虚无的空间以不规则的方式迅速撕裂成两半。一半是完整的“路与门与法伊”,一半是垮塌的“黄婵与其余”。
两人就此被分割开。而那笼罩整片虚无的光影,在虚无本身被撕裂的瞬间,全部转移到了法伊所在的另一半。随后,黄婵所在的部分,迅速崩塌,大有要就此湮灭的趋势。
湮灭无痕,黄婵即将永久消失。她不太懂得什么是世界的底层逻辑,但对于死亡来临时的危机感,很是熟悉。她从一种微妙的氛围里解读出来,自己将要死去。
“呼——”
一声叹息。并非遗憾或怅然的叹息,而是某种“终于结束”的泄气。她打算就此泄气了。这似乎没有什么不好,可以不用去面对那些艰难与泥泞了。我死后,哪管洪水与猛兽呢?
不过,临行之际,同那个天真单纯,怀揣着美梦的孩子道个别也挺好。黄婵不知道分割的两個空间里,自己的声音是否能传过去。她以最常对法伊使用的口吻说,
“你跟我不同。我是早该消亡的旧时代,你是必将崛起的新时代。时代的更迭,不能总是一帆风顺。这样就好了,我们都为之努力过。我无法展望未来,你也不必缅怀过去。这样就好了。”
无光的虚无,在缥缈的话音下,彻底湮灭。闭眼之际,黄婵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束光,她没有去想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并不配拥有阳光下的生活,在黑暗混沌中烂成腐臭之物才是正常。
“蝉小姐!”
这道嘶声黄婵并听不到。法伊呆呆地望着那片被分割的虚无空间,在极短的时间内坍塌至湮灭。没有光影的支撑,比沙子堆砌起来的城堡还要不堪。
穿透她身体的光束已经熄灭,但“路和门”还在。葛罗瑞娅·塞缪尔蹲在门口,撑着腮帮子,看着瘫在地上发呆的少女,懒洋洋地说,
“小美女,不考虑进来坐坐吗?”
这句话让法伊颤抖了一下。她似乎找到了什么目标,扭过头,一脸不甘地看着缪缪,
“你们,你们这些人到底对我们的世界做了什么!”
种种迹象,早已表明了什么。时代的闪电、柔性金属、造物主的魔盒、认知与理解世界的能力、《无限》……各种各样打破常识的东西,在很短的事件里,密集地涌出来,像堵了多年的管道忽然冒出水来。但那水绝不是清澈的活水,而是污秽恶臭的淤水。
“我以为你得到了认识和理解世界的能力,应该更加清醒才是。”缪缪的瞳孔变得一片莹蓝,“我也早就告诉过你。得到那份能力,你必然会失去很多东西,甚至是一切。现在,你不正在失去你所拥有的吗?”
得到总是伴随着失去。这番话像钝器,从法伊脑中擦过。她知道,自己无法将失去蝉小姐的伤心与愤怒发泄给门内的人。正如门内的缪缪,绝不会把被启蒙者找上门这份过失,归咎到门外的人身上一样。
光影在不断凝聚,似要集中至一点。
沉默与艰难的呼吸后,法伊苦涩一笑。她的确懂得了很多,但在失去蝉小姐前的最后一刻,还始终保持着独属于她的那份天真与美好。只是,在失去后,就彻底崩塌了。她转瞬间,变得忧郁且苦闷,失去了少女的光鲜与活力。魔盒出现在她手上,
“这个东西,还是还给你们吧。”
接过魔盒后,缪缪讲了个故事。一个名为“潘多拉的魔盒”的故事。尽管这个魔盒的名字并非潘多拉,但似乎所表达出来的能力,以及展现出的结果,并无多少区别。当然,也并非是刻意的模仿,而是,事物的哲学规律正是如此。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
无法接受失去,就会成为魔盒的傀儡。法伊不会成为傀儡,也不会成为另一个蝉小姐,她的选择更有她的性格。明亮的双眼看了看快要凝聚成一点的光影,看了看“一脸呆样,与我无关”的缪缪,
“也许,我必须得面对什么。”
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法伊转头迈步。随着步伐频率越来越快,她的身影也越来越虚幻。直至某一步迈出的瞬间,彻底消失在这片虚无的空间里。
看到这一幕的缪缪,啧啧称奇,
“真是个天才啊。那么快就摸到了支配者的门槛。也许我们该把她搞到安全屋来。”
旁边不苟言笑的李素说,
“黎先生不会同意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同意?再说了,我才是老板。我招员工难道还要考虑他的意见吗?”
“每个世界都会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天才。如果我们每去一个世界,你就惜才招一个人的话,迟早出问题。你也许清楚,我本身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是你的无理取闹成就了这个结果。”
“无理取闹?”缪缪声音拔得老高。
李素抿着嘴,移开目光说,
“陈述事实而已。这不影响我们的关系。”
“这还差不多。”
“我觉得你还是先想办法处理外面那东西吧。”
缪缪一点没有个淑女形象,歪歪扭扭地靠在门框上,亏得是穿着长裤,不然肯定走光了。在李素的评价里,她就是那种典型的一旦没人管,立马就放飞自我,活成一滩烂泥的人,自制力极差,但偏偏她这种人,又很能哄身边的人开心,让人甘心给她收拾烂摊子。李素就觉得自己陷进了她的套,拔不出来了。
“比起攻击我们,它显然有更加重要的事做,除非它甘愿放弃吸血已久的世界。而且,一个启蒙者,能动用的手段本身就是依托于世界的基本规则的。但现在,卡亚星的基本规则乱成一团,底层逻辑也被侵入了,它能做些什么呢?”缪缪稍稍蹙眉,“不过,我们的确该反省一下被发现的过失。要是黎木在的话,准要破口大骂了。”
“黎先生不会破口大骂,只会像看垃圾一样看着你。”
“你倒是了解他。”
“因为他经常这样看你。”
缪缪错愕,不敢相信地看着李素说,
“你骗我的吧。”
“没有。”
“怎么可能!他很看重我的好吧,不然也不会让我接替从灵的工作。”
李素端着下巴说,
“有没有可能是。当时安全屋里只剩你了,所以不得不选你。”
“……”
好像有什么碎掉的声音。李素想,应该不是缪缪的心吧。
倒也像缪缪说的那样,原本快要凝聚成一点的光影,忽然间又全部扩散开了,接着迅速消失在虚无之中。随着光影的的消失,这片本就没有实际存在意义的空间直接湮灭了。
……
像一潭永远不会有人涉足的死水。沉默,凝滞,时间没有意义。
却在某一刻,泛起一道涟漪。似乎触及到了什么,紧接着,急促的呼吸声响起,不断向生命输送活力。直至黄婵猛然睁开眼。四周是复古的实验仪器,桌子上堆放着各种文件材料,试验台上,一个穿着防护服的男人正一动不动地观察着连通反应器的显示器里的画面。
这是哪里?
“还是不行,还是不行,还是不行啊。”连续的叹息声传来。
转过身,男人看了过来,
“蝉,你那边有出现变频反应吗?”
蝉?是在叫莪吗?黄婵注意到自己左前方也有一台显示器,看上去像一百多年前的款式。显示器上面的变频监测十分平静,没有一点信号。她下意识回答,
“没有。”
“但是流程没出问题才对啊。”
“应该是缺了什么东西吧。”
就连黄婵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她会脱口而出说出这句话。
“缺了什么东西?”男人皱起眉,“你觉得缺什么?”
缺什么?黄婵根本就不知道。她站起来,捂着头,
“可能是有些发昏了吧。”
“先休息一下吧。”
“嗯。”
离开实验室,脱掉实验服。黄婵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青涩、稚嫩、像个刚毕业的学生。做梦,梦到过去了?还是穿越了?可是,她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一段在实验室工作的经历。她凭借着直觉来到休息室,拿起手机。是的,手机,这个年代人们还是用手机这种老旧的通讯工具。
网络上应该会有想知道的一切。
很快,她得知现在是新历3172年10月19日。如果现在是在真实的卡亚星的话,那么现在是……柔性金属诞生的那一天。恍然间,黄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看向进入实验室的男人。男人取下来防护面罩。他的脸映入黄婵的眼帘。
科尼尔·杰夫。
柔性金属的发现者,凭一己之力,在实验室中,通过变频监测,发现柔性金属的辐射信号。自此,卡亚星走向另一个时代。全新的工业革命海啸般袭来,不可阻挡。后面,就是长达一百年的世纪繁荣。极光城以这座实验室为根本,拔地而起,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
光辉岁月。
后来的教科书说这是一段光辉岁月。
现在,黄婵来到了这一刻。她无法肯定这是真实的,也无法肯定这是虚假的。只是,在记录中,科尼尔·杰夫是独自一人发现柔性金属的,当时的实验室里,并没有其他助手。
现在,似乎有些不一样。
在恍惚与思索交织的复杂状态下,休息时间,很快过去。黄婵跟科尼尔·杰夫再一次进入实验室。后者似乎受到黄婵之前话的影响,也开始觉得可能缺少了某样关键东西。新的实验里,他调整了某些参数,尝试着去验证一下,是否真的缺了什么。
四个多小时的枯燥等待后,反应器里开始出现反应。科尼尔·杰夫打起精神来,像一开始那样,专注地盯着面前的显示器。黄婵则在另一头,盯着她面前的显示器。
某一刻,平静的变频监测里,出现了类似于心电图反应的忽然跳动。黄婵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她知道,柔性金属对反应器里的反应产生共振了。接下来,只需要多次验证这一结果并非偶然,然后不断调节参数至最佳,就能发现柔性金属。
那头,科尼尔·杰夫抬头问黄婵,
“我这边反应开始了,你那边的变频监测出现反应了吗?”
发呆,沉默。黄婵没有立马回答。
直到问题在一边问起。黄婵才大梦初醒一般,惊觉一颤,以低沉的嗓音回答,
“没有。没有反应,一片平静。”
科尼尔·杰夫遗憾地说,
“这样啊,看来问题不出在这里。”
后面的时间里,黄婵浑浑噩噩,忘记发生了什么。等她再次清醒过来时,在一间咖啡馆里。轻缓的音乐令人舒心,咖啡的香气撩拨唇舌。客人来来往往,消磨着时间。对面的桌上,一位男士正拿着一份报纸看着。
“第一个科尼尔·杰夫没有发现那道频率,第二个科尼尔·杰夫也会发现的。”
“谁,谁在说话?”黄婵惊声。
对面桌上的男士放下报纸,看着她,
“你的选择,不会对历史造成任何影响。”
一双棕栗色的眼睛,一副同为东方人的面孔。不过,他看上去更加神秘,这与他的年龄似乎不太相符,却也让人相信他可以是任何岁数。
这张脸,应该很让人放心,一看就是正直可靠的人。不过,他的话,让黄婵充满了不安。
“你是谁?”
“我姓黎,单名一个木。”
“黎木。”黄婵小声念叨这个名字。她小心地看着他,“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很多事。我知道你本该死去。”
“但我还活着。”
“是的。强大的历史扭力拯救了你。”
“历史扭力?”
“原谅我暂时无法为你解释原理。因为这也是我正在研究的课题,还没能洞悉根本。”
“你救了我?”
“也可以这么理解。”
“为什么救我?”
“因为你没有活着的意志,不会对所遭遇的任何事做抵抗。你是最佳的实验对象。”
“你在用我做实验?”
“是的。”黎木十分诚实。
不过,这似乎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黎木稍稍仰身,略放松地看着她说,
“我很好奇,告诉科尼尔·杰夫错误答案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黄婵无意识地搅动着咖啡,
“我什么都没想。我都不认为这是真实的。但,你说我的选择,无法改变历史?”
“是的。强大的历史扭力,最终会修正你的选择。很快就会有另一个科学家发现柔性金属。”
“所以,历史注定无法改变?”
“改变历史,本就是个悖论。不过,也未必无法改变。”
“怎么做?”
黎木笑了笑,
“你似乎很期待。”
“……”
“真的有那么讨厌柔性金属吗?”
“柔性金属,毁灭了人类的自我。”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我,无从知晓。”
“那么,要我告诉你,柔性金属出现的真正原因?”
“你愿意告诉我?”
黎木笑着,目光透出神秘的魅力,
“你觉得呢。”
黄婵对这样的场景莫名有种熟悉感。就好像……此刻,她变成了法伊,对面的陌生男人,变成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