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魔女结社内部划分为魔女派与世俗派,那么这两个派系的区别在于何处呢?难道仅仅是依据他们的身份和立场来区分吗?年轻人觉得,一个更普遍也更合适的标准在于,追求的意义不同。
以天蒂斯为首的魔女派始终坚定不移地推行着断绝魔力的伊甸计划,以及具体内容仍然不明的现实计划,这是天蒂斯从旧世界的毁灭中汲取的教训,也是结社建立的初衷,即创造一个无有魔力、生灵平等的新世界。固然,这个理想对世间的绝大部分人来说都太过疯狂了,但至少,魔女与追随魔女的哲人们都对它深信不疑,发自心底地认为这才是让世界走向正轨的道路。他们的手段过于极端,但也是基于理想主义的狂热。
而以维多利亚女王为代表的世俗派认可这个计划,并不是因为他们拥有同等伟大的理想,只是从中看到了攫取利益的机会而已。自古以来,驱逐并消灭异类、拓展人类的生存空间,便是统治者极力追求的功绩,也是从圣图弥时期便流传下来的本能。而进入现代社会之后,伴随着伊甸计划一并到来的各种文明成果,魔法、魔导、蒸汽、大开拓时代、远洋贸易乃至海外殖民,都恰好契合了世俗统治者的利益,让他们自发围绕在这艘扬帆起航的大船身边,名为拥护结社的理念,实际上则是拥护自己的利益。
那么,如果魔女结社的理念中,不再含有维护世俗统治者的利益的一部分,甚至开始侵犯起他们不可亵渎的权力了呢?
若是如此,二者的分裂就是理所当然了。
只是年轻人尚不理解,为什么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
林格相信天蒂斯绝对是一个拥有高超政治手腕的人,才能在魔女结社发展历程的每一个关键阶段中,都牢牢地将世俗统治者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上。或者说,这是一种把握人心的手段,当她还是旧世界伊甸的少女王权时,便对人性中的欲望与贪婪了如指掌,对一切私人情感过于旺盛的生命都抱以怀疑的态度。以她的能力,绝对可以将分裂的危机消弭在萌芽之时,或将两个派系互相争斗的恶性影响压制在最低状态。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轴心国成员都陆续撤回海外兵力,简直将世俗统治者与教团联合之间的矛盾摆在了明面上,连软弱的诺亚王国都看到了可乘之机,开始酝酿夺回失地的计划了。那么,在更加激烈的中部战场,以及其他的殖民地上,莫非就没有爆发矛盾吗?
轴心诸国撤军的行为,林格多少还能理解,以政客的秉性,是绝不甘心放弃海外利益的,极有可能是用这种方式逼迫天蒂斯做出让步。或许在他们看来,不管魔女结社有多么伟大的理想、多么辉煌的事业、多么崇高的目标,都无法离开世俗力量的辅佐。当然,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样的,如果魔女肯妥协的话,他们自然也会妥协的,双方相互妥协,依然维持原来的关系,是他们预想中最好的结果。
对此,天蒂斯的回应是,不撤回任何一支圣教军直属部队,反而调集兵力填补了前线战场的空缺。以年轻人对她的了解,这个意思便是拒绝妥协了。
她觉得即便结社分裂,自己手中的力量依然能够掌控局面吗?
从来没有出手过、叫人看不清虚实的现实魔女;七位在历史上斩杀过无数神明的浑沌魔女,其中还包括持有完整圣器的纷争魔女法芙罗娜;苍天龙巢拉帝斯特号、大地魔女绯夜门忒号、涡轮母舰尼德霍格号、异星哲人戴森球号,再加上另外三台代号不明的构装机甲;以天蒂斯在魔女结社中的威望,即便内部分裂,依然会有不少哲人和使徒死忠于她……这是一股庞大的力量,看似无可匹敌。
不,这是不一样的。
一旦魔女结社分裂,她们所要面对的敌人,绝不止是内部分裂出去的世俗派系,还有曾经,在伊甸计划的推动之下被无情屠戮过的异类、超凡者、魔法师、异教徒、邪神、伪神,甚至到了那一日,林格都不敢保证远在东大陆的十三隐士会是否也会横插一脚,还有曾被魔女驱逐至此的乐园乡亚述……
简而言之,她们的敌人,很可能是整个世界。
诚然,西大陆的世俗政权也参与了绝魔计划的种种决策与执行,但面对更强大的敌人时,过去的敌人也可以成为盟友,弱小者抱团的意义便在于此。这些敌人单独的力量自然不足为提,都是魔女结社的手下败将,但若联合起来,就不是那么轻易对付的了。其他的且不说,万物有灵论信徒与他们信奉的构想神明,便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一个时代的信仰之力能够塑造出像蒸汽机神亚历山大那样超越时空、永恒不灭的停滞之神,后来者纵然声势稍逊,但数量上犹可匹敌。灵祈祷会的圣灵回归、沃土宗的地母泰坦、圣泉修士会的泉灵蒂福、德鲁伊教的鹿首长者、山民卫队的山父,雾山隐修会的冬灵……
世俗统治者稍微放松一下对《宗教法令的执行,那些流离失所的信徒瞬间就会成为最狂热的养料,主动投身这场战争,夺回信仰的圣地。这样的操作连林格都能想得到,像维多利亚女王那样老谋深算的世俗统治者又岂会不懂?
到那时,行者罗谢尔所说的“万众一体,方可成心”,或许不再只是说说而已了。
年轻人一想到那样的未来,就有些食不下咽。他不是在为魔女结社的存亡而担忧,他所担忧的是,天蒂斯到底在想什么?
世俗派已经用“整个世界都在与你为敌”来威胁她了,但后者的回应却是“那就来吧”,这个时候,是个正常人都该想到后者一定保留着什么底牌吧?
天蒂斯的底牌……
林格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了餐桌的某个角落,捏着汤匙的手一下子顿住了。察觉到他的目光后,正默默往吐司上抹番茄酱、沙拉酱与热黄油,人为制造黑暗料理的爱丽丝有些疑惑,她左右看看,发现自己身边好像没什么值得林格特意关注的东西,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了,林格?”
“没什么。”
年轻人收回目光,捏着汤匙的手缓缓松开,他想回到一开始的思路,但刚才的想法在脑海中怎么也驱之不散,让他很是在意。犹豫了许久后,年轻人还是忍不住询问天才玩家:“我问你一个问题,爱丽丝,你对天蒂斯的王权,有什么印象吗?”
爱丽丝一下僵住了。
餐厅内的气氛也瞬间沉寂下来,安静得甚至让林格有些后悔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可除此之外他实在没有其他方法了。若要说天蒂斯有什么底牌敢于与全世界为敌的话,年轻人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她的王权了。可现实魔女从未亲自动手,世人皆不知道她掌握着什么样的力量。在旧伊甸时期,天蒂斯倒是与那些反叛的人神大战过一场,以自我沉睡、天之圣堂崩毁为代价,使各族人神皆殁于一役。可那段影像记录太过模糊,且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适合作为参考。
只有爱丽丝可能知道,毕竟,早在十四位新世界的王权、乃至天界忒弥丝诞生之前,幻想与现实的双生之子,便已经是旧世界的代行者了,秉持女神的意志,维护世界的秩序,她们对彼此应最为了解才对。
如果爱丽丝对天蒂斯的王权还有印象,哪怕只是大概的记忆,也足以让林格提前做出防范了。其实这个问题早就该问了,在爱丽丝的真实身份揭晓时就该问的,只是后来又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大家的精神和情绪都很紧张,所以林格才故意不提。
直到今日,已不可逃避。
金发少女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半晌后,默默地低下头,回避了林格和其他人的视线:“我,我不知道。”
她的情绪有些低落:“我没有以前的记忆了,所以,不是很清楚,抱歉……”
直到现在,爱丽丝依旧在抗拒那些记忆,那些她从天界忒弥丝口中得知的真相,甚至她对自己身为一名地球玩家的认同,犹胜于对少女王权这个身份的认同吧。自拥有记忆以来,她的人生便是在游戏中度过的,那些梦幻瑰丽的幻想让她如痴如醉,带给她那么多的快乐;而一旦接受自己过去的身份,从中得到的,不过是更大的悲伤罢了。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即便逃避情感,也在所不惜。
看着她失落的模样,林格忽然有些不忍了,原本到了嘴边想要追问的话语也咽了下去,他心想,不知道就算了吧,没有必要逼迫爱丽丝,毕竟,她现在很脆弱,恐怕比谢丽娅珍藏在柜子里的水晶酒杯、或奥薇拉种在小园里不肯开放的紫罗兰还要脆弱,稍不小心,就会咔嚓一声破裂开来,或无声无息地枯萎过去。
年轻人的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正想开口转移话题,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真的一点都记不得吗?”
“仔细回想一下,总能想起一些细节吧?”一直埋头吃饭的格洛丽亚忽然抬起头,对爱丽丝问道,一脸的平静与淡然,仿佛不觉得自己逼问一个逃避现实的人有多么残忍。当然,这时候大家都应该反应过来了,她并不是格洛丽亚,而是隐藏在少女身体中的另一个人格,一个孤僻的、冷漠的、所以自认为可以毫无顾忌地做出一切残忍之事的少女。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我希望你能明白其中的意义,爱丽丝,而不是像个小孩子那样,觉得只要捂住耳朵世界上就没有其他声音了。”
白夜每说一个字,爱丽丝的身体便颤抖一下,最后更是瑟缩起来,几乎躲到了圣夏莉雅的身后,一再重复着“我不知道”这几个字,这模样恰好符合白夜对她的描述,像个小孩子一样,我即世界,只要我不接受,世界就不是那样子的。
可有时候,世界偏偏就是那样子的。
你接受不了,不想着面对它、改变它、甚至战胜它,而是一味逃避的话,对得起自己一直以来的自称吗?那股对魔女结社不屑一顾、口口声声要达成完美结局、让所有人都幸福的豪气去哪里了?我是因为相信着你和林格,相信你们能帮格洛丽亚这个小笨蛋获得她想要的东西,才决定加入你们的。现在,大家没有让我失望,林格勉强没有让我失望,而你呢,天才玩家?你好像要让我失望了?
言语像利剑,刺穿虚伪的表象,划过的伤口之下,痛楚是真实存在的,细密如针刺,隐隐作痛。爱丽丝一只手撑住椅子,另一只手则搭在勉力支撑的手臂上,低着头一言不发,金色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的侧脸,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可是少女总是下意识地抚过那只单薄的手臂,好像此时此刻真的有无数根无形的针正扎在自己的身上,让人感到一阵阵的痛楚,继而便是麻木。
没错,习惯之后便是麻木,幻想之后才是现实。
圣夏莉雅挡在爱丽丝的身前,不太赞同地看着白夜,但白夜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没有动摇过。而且,明明是在逼问爱丽丝,但她注视的对象却不是天才玩家,而是林格。从她那冷静得近乎透明的眼神中,年轻人仿佛读懂了少女的心声:我说过了,让你学着更冷酷一点,不仅对敌人冷酷,有时对自己人也要适当地冷酷。可惜你好像一直学不会这点啊,林格,既然如此,就让我来代替你,做那些冷酷的事情,说那些冷酷的话语吧。
反正,我是从诅咒中诞生的人格,就算多么残忍,也是应该的。(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