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街今日格外热闹,不说那些沐着金灿灿日光的黄包车,单是暖和处的乞丐也比往日添了三成。
只是这些贱命就像是脚下的泥巴,难得惹眼,让更多人嘴里嘀咕“今天怕是有大事发生”的,到底还是那匹慢悠悠行驶的“铁马”。
铁马学名“汽车”,姓“洪”,肚子里装着的,除了司机,自然便是当家的一老一少
“爹,青帮这是怎么个意思?”身着棉布长衫的年轻人收回看向车外的目光,拉下车帘,眉目间忧色浓厚“包了德云楼请厨子,真只是像您说的那样专为了请咱们武行的师父吃饭?”
车右座的老人身材魁梧,一身长衫织云绣雾,正坐着闭目养神,闻言抖了抖花白的眉毛:
“有哪些?”
“八卦的张远图,形意的墨常,云望馆的云锦,还有周风、王崇几个散家师父——这可只是从咱们这条道走的。”
“有意思,连周、王两小子都请了”
老人睁开眼,手里的核桃“骨碌碌”的响了起来,他瞥了瞥忧心忡忡的儿子,笑问道:
“那铮儿,你觉得青帮想搞什么名堂?”
“说不准,你又没给我看请帖,不过不管写的什么,我反正觉得是鸿门宴——前些天霍师傅的事可还在登报呢。”
听见儿子的回答,老人笑了笑,
“旁人都说我洪明德老树开花,故而对你这个独子宠溺至极,别派的师父都不舍得寻。
许多人私下里都说‘赵铮怕是得被自己老爹惯成个废武二世祖’,我往日不信,没想到今日看来,他们说的倒还轻巧了。”
名叫洪铮的年轻人闻言翻了翻白眼,没说话。
说了也没用,他清楚自己老爹的脾性——傲呗,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拗他的意,这不,自己好心提醒,换来的就是这么一句阴阳怪气
说没有愤愤是假的,当然,这也不是说他们父子关系不好。
洪铮身为独子,确实受宠,只是旁人只觉得他没拜别派的师父是享福,却哪里想到他六岁就开始马步挑缸、臂粘老笋,练习铁线拳基本功的苦楚。
回忆着这些年老爹一边死命督促他练武,一边又念叨着让他“藏锋”,洪铮不由得想要哀嚎:
“我干什么说是鸿门宴,还不就是为了不去,你说的,‘藏锋’嘛!”
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改了口:
“那爹你怎么看?”
“怎么看?那晚野渡滩的枪声过后,你师兄恰好去散步,看见的尸体可不下二十具。”
“……有门道?”
“……有十人是被枪捅的脖子——同一把枪。”
洪铮瞳孔缩了缩,他知道黄门会那晚在野渡吃了亏,却没想到吃的是这样诡异的大亏,一把枪连捅十个人的脖子……
“爹,你做的成吗?”
洪明德手上的核桃老半天才再次转动,“没有火器的话,简单。”
洪铮不说话了,自己老爹的本事他清楚,但黄门会的势力他也清楚,那天晚上的枪声他更清楚。
不用火器?敢情和在浦海能和青帮分庭抗礼的黄门会竟全是拜年的大侠,手里提的纯是喜庆炮仗?
扯淡嘛这不是!而且浦海什么时……
洪铮突然明白过来了,他眯了眯眼睛,谨慎问道:
“是青帮的人干的?”
“起先不是,可现在大概是了。”
“……爹你说得对,今天不是什么鸿门宴。”
“有精武门的教训在前,我本以为浦海短时间不会再有什么大变局,可现在看来……”
老人摇了摇头,拉开小帘,此刻汽车正经过某个巷口,一眼望去,繁华街景尽归眼底,但老人却只是盯着拐角砖墙下侧着的那个身影……
“今天回去,武馆先闭上几天吧。”
正揣摩着父亲视线去处的洪铮闻言不由一愣,他收回投往窗外的探寻目光,什么也没说,只是原本摊开的十指扣在了一起
骨节发白
?
“云望馆,云锦,登门礼贺!”
“八卦,张远图,登门礼贺!”
……
远远传来的唱名声像是跳进耳朵的蚊子,嗡嗡作响,黎澈摩挲着手里的长刀,心想着青帮不愧是青帮,如此霸道
人人“登门礼贺”?个个低眉顺眼?要是遇见个死讲规矩的老宗师,估计唱名的得去半条命。
“黎师父对这刀可还满意?”
“满意”黎澈随意答着,仔细端详着手里的凶器
长三尺三寸,筋骨坚韧,笔直的刀身只在尖端处翘起一丝弧度,砺出两侧的纤薄锋锐来
黎澈屈指轻弹,长刀微微嗡鸣,蛇鳞状的刃纹反映出斑驳的光彩,仿佛冬眠的细蟒攒动身躯。
“雁翎骨轻”赞叹一声,他再次点了点头,“这样的好刀,我还能不满意吗?”
黎澈说的是实话,以他的手段,本来就对刀剑没什么要求,顶多求一个“器坚”,如今青帮上赶着送上一柄远超需求的利器,已经超出了他预期太多,又怎会不满?
“您合用就好。”
微笑着的送刀人是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
他这句带有恭顺意味的回应也是心里话
楚天,青帮堂主,男,二十六岁。
作为帮中的“老人”,他自认自己十二岁入帮,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勉强也算是识人,可从没见过黎澈这样的疯子。
青帮早得到了黄门会“收崽儿”的消息,所以半夜时他坐着铁马擦着铳的就去了野渡滩。
这是这个与黄门会作对许久的老牌帮派历来的习惯——抢新血
帮派要发展势力,财力、人力皆不可少,“劫货”的习惯不止青帮,上海大大小小的堂会都有,至于朝廷颁布的律令以及洪门的规矩……
谁在乎?
只是楚天没想到,原以为是和往日一样简单的“截胡”,却不想有人比自己还早。
那人就是黎澈
以楚天为首的青帮会众赶到野渡滩时,最后一声枪声刚刚平息,那个白发的身影正将鱼叉从黄门会“收货”的头目莫老三喉咙里拔出,血溅如泉
两帮人离着老远,可血气却像是冲淡了海水的潮腥,铺天盖地,刺激得人汗毛倒竖,楚天带领着手下的弟兄举着手枪,统一指着那个凶影,却是战战兢兢。
保险是打开的,可直到对方晃晃悠悠地走过十丈,到了自己面前,指着少年周身的十几支枪也没放出一声杂音。
“你是做主的?”
对方开口说话,声音倒是温和的
“怎么个价?”
一众人这才敢流出汗水
……
黎澈那夜的杀气之盛,是楚天记忆中的第二人,这位青帮的年轻堂主心中的第一是黑龙会的一名浪人,那次交锋却不是不敢动那么简单……
他直接昏了过去。
只是那名东瀛人的容貌虽然没有看清,却也是成年人的眉眼,而眼下这位……
楚天仔细打量了一下黎澈
少年已褪去那日黑夜中的褴褛,身着长衫的身影不见凶戾,反而正襟危坐如同蒙学的儒生,眉目如画,上挑的眼角不怎么凌厉,倒显出几分温润来,俊秀中带着少年的青稚。
唯一称得上异状的应是那不符合年纪的满头白发,可和素淡的肤色衬起来,却又贴切。
楚天翻过太史公的笔墨,书街茶楼也长待,只觉得子房之仪不过如此
心中不由腹诽“不像武夫,倒像是个修道的。”
然后他便听见这么一句:
“怎么个价?”
“……”
黎澈摩挲着刀脊,继续问道:
“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