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夕阳。
低悬城头。
凛冽的秋风,将无穷无尽的黄叶,吹得缤纷而落。
“长安……”
李玄缓缓抬头,盯着城门上方的匾额,皴裂的嘴唇微微颤抖,吃力地轻声念出了这两个字。
满头白发,在瑟瑟寒风中飞舞;
黝黑的脸膛上遍是风霜,镌刻了一道又一道深邃的皱纹;
身上破旧的皮甲,不但布满了裂痕,更凝结了数不尽的黑褐色血痂。
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城头低垂的“唐”字大旗上。
默然良久。
深吸一口气。
他拖着一瘸一拐的腿,蹒跚着迈入城门。
宽阔漫长的朱雀大街上行人寥落,车辆稀疏。街道两旁的店铺,有不少紧关着门。砖墙上残留着火烧过黑色的印记,断壁残垣还没有被彻底清理完。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诗中的繁华,如今已十不存一。
“好臭……”
“哪来的叫花子……”
“太恶心了……”
街道上的行人一看到浑身脏臭的李玄,立刻紧紧捂住了鼻子躲到路边,唯恐避之不及,沾上一丁点的味道。
十几个孩童嬉笑着在他身边奔跑,一边跑,还一边拍手唱着童谣:
“叫花子,背斗米;”
“背上天,雷打你;”
“走人户,狗咬你……”
李玄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的目光直盯着长街尽头那座巍峨的宫城,虽然一瘸一拐,虽然步履蹒跚,但却无比坚定。
“站住!”
“这里是皇宫!不得擅闯!”
“速速离开!”
守卫在朱雀门前的金吾卫,远远就发现了直直向宫城走来的他,立刻上前持戟阻拦。
然而。
李玄的脚步却依旧不停。
“拿下!”
监门校尉当机立断,当即命众人动手擒拿。几十名身穿明光铠甲、高大魁梧的金吾卫,毫不犹豫地绰起武器向李玄杀去。
砰砰砰!
他们还没看清楚李玄的动作,就已惨叫着接连飞起,全都重重地摔出了丈余之外,在地上翻滚呻吟不止,一时间挣扎不起来。
监门校尉惊怒交加!
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敢硬闯宫城!
虽然大唐如今已经衰落,虽然大唐天子的威信已大不如以前,可是这皇城,却不是谁想闯久能闯的!
铛铛铛……
他立刻鸣金示警。
数千名金吾卫瞬间从朱雀门内冲出,呐喊着冲向了李玄。
路过此地的百姓、刚下朝的官员,纷纷停下了脚步,吃惊地望了过来。
“安西都护府……”
就在这时。
李玄在朱雀门前重重跪倒,抱拳望向了巍峨的万重城阙,苍老的声音疲惫、嘶哑:
“致果校尉李玄,奉左武卫大将军、安西四镇节度使留后郭昕将军命,拜见陛下……”
然后深深俯在地面。
这声音如晴天霹雳一般。
轰然炸裂于在场每一个人的耳畔!
在这一刻。
所有人全都愣住了!
那些正在奔跑中的金吾卫,更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彼此间茫然相望,心中全都生出了同样的疑惑:
安西都护府?
安西不是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陷落了吗?
怎么,怎么还会有使者前来?
……
“什么?”
“安西并未丢失?”
“郭昕带领两万将士坚守到了现在?!”
“这,这怎么可能?”
会宁殿中。
刚刚年满十七岁、登基不足两年的大唐女帝李淑,愕然瞪大了双眼,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她当然知道:
在大唐国力巅峰之时,安西都护府管辖着天山南北之疆土。东起阿尔泰山,西至咸海,北到巴尔KS尼及额尔齐斯河上游,南达昆仑山和阿尔金山。
幅员万里之遥。
灭高昌、破龟兹、平西突厥、远征大小勃律、败吐蕃……
当年的安西军名将辈出,立下赫赫战功,令四夷战栗臣服,更令无数小国争相以归附大唐为荣。
然而……
五十年前。
“安史之乱”爆发了。
大唐帝国不得不抽调安西军主力返回平定叛乱,只剩下两万将士在左武卫大将军、安西四镇节度使留后郭昕的率领下,坚守西域。
很快。
吐蕃、回鹘、铁勒人相续兴起。
接连攻陷了河西走廊、瓜州、安息、河煌六郡十一州、陇右等地。
从此,朝廷便失去了安西都护府的消息。
五十年过去了。
大唐的国运一日不如一日,藩镇割据、宦官专政、朋党之争……
所有人都以为,安西都护府早已经沦陷,再没有任何人向帝国的西陲瞧向一眼。
然而直到今日她才知道:
原来安西的城头上,仍旧飘扬着大唐的旗帜!
他们是怎么在强敌包围、补给断绝的情况之下,坚守到今日的?
李淑心中充满了震惊。
“大唐,终究还是有忠臣的……”
许久之后,她渐渐回过神,声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抖:
“那位安西使者,是什么模样?”
“六七十岁的年纪,满脸风霜……”旁边侍立的老太监,声音也有些颤抖,同时还带着些哽咽,“头发,全都白了。”
“坚守了五十年的白发老卒……”
李淑的眼睛红了,她缓缓站起,柔和平静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立刻传旨!”
“朕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接见这位安西老卒!”
“陛下!”
老太监顿时吃了一惊,慌忙劝阻:
“那老卒跋山涉水而来,衣甲不整,更何况并未洗漱,身上散发着一股,一股不太好闻的味道,恐怕……”
“阿翁!”
李淑断然摇头。
这太监名叫高士良,是看着她从小长大的,一向忠心耿耿,她称之为“阿翁”,非常敬重。
她也知道,对方的劝阻是出自一片好心。
“这位老卒不远万里、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回来见朕,朕却要让他洗漱干净了再来。朕只恐,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高士良低下头,默然退下,待退出会宁殿后,转身尖声呼喊:
“传圣旨,摆驾太极宫,文武百官入朝……”
“宣安西都护府来使李玄觐见……”
嗡……
浑厚的钟声回荡在整个皇城之内。
“李校尉。”
接到宫里传来消息的监门校尉张元振,来到了依旧单膝跪地的李玄面前,弯腰恭敬下拜:
“陛下命您觐见。”
这一拜。
是拜李玄,更是拜李玄身后,那些坚守安西五十年的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