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李玄都未曾踏入过皇宫大内。
但是此刻的他,只是默默跟随着宫人的引导前行,没有向四周看上任何一眼。
是的。
他是名穿越者。
五十年前,穿越成了大唐安西都护府一名年仅二十岁的普通戍卒。
没有金手指。
没有奇遇。
五十年过去了。
他在西域的漫天黄沙、冰天雪地里,在无数场厮杀的淬炼下,变得双鬓斑白、垂垂老矣。
一生的时间。
就这样匆匆过去。
他并不后悔。
只是在想到那些横死在异族铁骑下的商旅百姓们、那些坚守在安西的将士们、这数十年来的点点滴滴时,心中隐隐作痛。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乡……
今天。
自己终于能够引领着他们的在天之灵,回到这长安城,面见大唐天子。
兄弟们……
你们看到了吗?
他紧闭双眼,停下脚步。
太极宫到了。
宏伟宫殿的阴影瞬间将他吞没。
“宣……”
“安西都护府致果校尉李玄觐见……”
深吸一口气,他缓缓走入大殿之中,在文武百官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到宫人指定的位置,蹒跚着艰难跪倒、双手抱拳。
苍老嘶哑的声音,回荡在太极宫内:
“末将,安西都护府、致果校尉李玄,奉左武卫大将军、安西四镇节度使留后郭昕将军命,自安西返回,觐见陛下。”
接着。
掏出了贴身保存的、由郭昕亲笔所写的绢书表章,高高举过头顶。
端坐在御座中央,距离他足足有数丈之遥、身形和容貌都无法看清的大唐天子,并没有说话。
只有一名老太监走下台阶接过绢书,然后返回御座旁,恭敬呈了上去。
接过绢书。
李淑心脏猛地一颤。
绢书上,沾满了数不尽的墨痕、水渍、血迹……
她能想象到,郭昕写下的这封表章,是在这位白发老卒的贴身守护下,穿过了戈壁沙漠、克服了千难万险,浸透了无数汗水、泪水和鲜血,才最终来到自己手中。
这是忠臣的血泪。
她颤抖的双手缓缓展开绢书,一股威武不屈的坚毅气息,顿时扑面而来:
“臣郭昕冒死顿首拜言……”
这时。
台阶下的大殿内,不少文武官员这才知道,原来早就已经被朝廷放弃的安西,居然坚守到了现在,而且还派回了使者!
五十年了!
他们是如何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中坚守下来的?
是如何在没有补给、没有救援的情况下,坚持到了现在?
官员们迫不及待地想要问个清楚。
但是陛下和朝堂诸公没有开口,他们也不能发问,只能满腹狐疑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李校尉从安西回来,于路是否顺利?”
轻咳一声。
当朝宰相卢杞理所当然地率先询问,并恰到好处地展现了朝廷对这名使者的关切。
李玄漠然瞥了这位相貌丑陋的当朝宰相一眼:
“末将自龟兹出发,向北绕行瀚海沙漠,东行五千余里,路程耗时半年,沿途与吐蕃人、铁勒人大小交战三十二次,与末将同行的两百人尽皆战死。分道前来长安的其余三路使团,目下生死不明。”
“这数十年间,郭将军曾派出过数十路使者前来长安,如今看来,似乎只有末将一人,侥幸成功回来了。”
这……
文武百官相顾失色。
卢杞也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们都没想到,只是单纯从安西返回长安而已,路途就如此艰难?!
那么。
坚守在安西的将士们呢?
一直面临着的是何等恶劣的环境?
“李校尉,我们在安西还有多少将士?”
“还有几座城池属于大唐?”
“吐蕃人有多少人马?朝廷有无打通河西走廊之可能?”
“……”
无数人涌了上来争相发问。
原本庄严肃穆的太极宫,瞬间变得如菜市场一般。逼得千牛卫不得不按照朝廷礼法规定,上前维持秩序。
“陛下命李玄免礼,安西情形究竟如何?请李校尉速速道来。”
老太监的声音尖锐响起。
文武百官们的目光再次紧紧盯住了李玄。
安西情形究竟如何……
李玄一阵恍惚。
还能如何呢?
“我等与朝廷断绝联系,无兵无援,每战死一人便少一人。”
“无钱无粮,全靠掘井取水、城内开垦荒地为生。”
“无药无医,轻伤则自行包扎,重伤者,只能听天由命。”
“我等虽想尽了各种办法,却始终无法和朝廷联络上,至今使用的还是大历年号。浑然不知,朝廷早已改元建中……”
“末将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五十年来,安西经历了多少场厮杀。”
“印象最深的,应该是大历四年,吐蕃举国入侵那次。我军以数千之众,迎战敌人的数十万大军。从早上杀至天黑,再从天黑杀到黎明。趁着战斗的间隙,靠着城墙刚刚闭上眼睛,敌人又再次杀来。”
“末将等真的已经累到了极点。”
“可是郭将军振臂一呼,无论是轻伤还是重伤的将士,全都挣扎着爬起杀向敌人。刀枪折断了,箭支射完了,手无寸铁,却依旧呐喊着继续冲锋……”
“以致于城外伏尸百里、城头血流成河……”
说到这里,他黝黑的脸庞上,表情虽然没有丝毫的变化,泪水却已模糊了双眼。
他是这一场大战的亲身经历者。
很多人战死了。
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被俘虏、没有一个当逃兵、没有一个是懦夫。
他们的英勇事迹,不能随黄沙埋葬。
作为幸存者的自己,有义务而且必须要将这些事情,告诉所有人知道。
太极宫内。
没有任何人说话。
只有文武百官们轻微的啜泣声,以及李玄苍老嘶哑的声音在回荡:
“如今碎叶、于阗、疏勒已先后陷落,唯有龟兹一城还在坚守。城中只剩了五百名老卒,而且个个满头白发、垂垂老矣……”
五十年过去。
他们都已经老了。
很多人都已经挽不动弓、射不出箭,连薄薄的盔甲都穿戴不起。他们一生之中最宝贵的年华,都消磨在了安西。
在漫天风沙中,在无尽的厮杀里,佝偻了腰背,松动了牙齿,花白了须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