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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京西北神策军和凤翔泾原等镇兵马从圣人出逃、长安失陷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后,凤翔节度使、使相郑畋便召集会盟诸镇兵马,在龙尾陂大败追击鸾驾的尚让,而后朔方河东赶来的各镇兵马也云集关中,官军组织起了收复长安的合围之势。压力之下黄巢便退出了长安,不过很快便乘各路官军争功冒进,互生嫌隙的机会,回身重夺长安,斩杀了几位朝廷大将。随后黄巢麾下尚让、朱温等将四面出击,多次击败官军。如今各路官军败兵都已暂回本镇,黄巢俨然得势。

“草贼必不能持久。”长安义川乡韦家别院一处偏僻房间内,四人正围炉而坐,手中各自拿着些花花绿绿的长条竹牌,显示是正在打牌。

发话的这位是坐在北首的韦庄韦端己,他鬓角见白,年纪已不小,只是嘴角常噙笑意,自有几分闲适的风度。

韦庄也是京兆韦氏出身,与这别院主人同族。不过韦氏数百年传承,开支散叶,房支众多,韦庄成家后便搬去洛阳居住了。此番也是上京赶考,遭此变乱,又染了时疫,才来这处别院投奔亲族。

“草贼气焰正盛,端己兄何出此言。”坐在韦庄对家的萧秀才接过了话头。

“我不通兵法战阵,这平定草贼终究是行伍之事,七郎你是将门虎子,不知有何高见。”

韦庄点了点坐在下首的张承奉。

张承奉虽然在这一圈打牌的人里头年纪最小,地位却隐隐有些超然之意,一方面张承奉靠着门荫和圣人钦点,自己名字还不会写的时候就得了不低的官位,而牌桌上的几位举子仍是功名无着;另一方面张承奉的伯父张淮深此时还是归义军节度留后,名义上统领着瓜沙伊西四州之地。虽然这些秀才肯定没人想要远赴黄沙,不过本着多个朋友多条路的原则,对张承奉这样一方诸侯的亲族还是客客气气的。

“草贼初入关内,得了东渭仓的粮食,自然粮饷不缺。”张承奉近来常听淮鼎淮诠兄弟和家中部曲议论局势,也能说上两句,“不过草贼战兵十万,粮草靡费不是一个小数目。如今存粮将尽,草贼派往河中等地调粮的军队又遭到官军抵抗,行事也不顺利。粮饷难以为继,只怕很快军中就要人心浮动了。”

韦庄捻须笑了笑,说道:“正是这人心二字,我虽不通军事,不过大势所向尚能看得出一二。草贼初入潼关,所向披靡,遣使四方,河东畿内官员无不纳表称降,靠的便是人心浮动,人人以为草贼得了天命,或是摄于一时威势,或是想要争那从龙之功。

但郑畋郑相公却能聚集勤王之师在龙尾陂大挫贼军,再夺长安,虽然眼下官军一时不敌草贼,但人心已认定天未厌唐。一方人心正盛,一方人心转颓,草贼大势将去矣。”

没有根据地的流寇一旦被打断了进取的破竹之势,战事延宕,陷入拉锯战,自然会让拥有稳固后方和组织动员能力的官军逐渐占据上风。再说唐军和黄巢军的战力本也不成比例,黄巢能入长安,只怕还是朝廷指挥失措的原因更多。

不过张承奉心下知道一会有求于对方,赶紧送上一记马屁:

“端己兄高屋建瓴,英知卓见远超我辈,受教了。”

“辟疆为上相,何必待从师。世道如此,埋首经卷也没什么用处了,今后仕途坦荡的还得是将门武人。张小郎君未来当大有作为。”韦庄轻叹一口气,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那坎坷的功名之路。

其实韦庄如果只想求个出身,以天下节度之多,入一幕府做个节度佐吏自是不在话下,这也是唐朝如今许多文人的晋身之途,乃至于在前些年有个说法,说游宦之人以朝廷为闲地,幕府为要津。节度使给的待遇丰厚,自然能招揽到人才。

韦庄至今不肯入幕,也是因为懿武宣三朝京兆韦氏都有宰执在朝,韦庄自诩在同辈人里头文思出众,自然存了几分问鼎人臣的心思。有了这个想法,那进士便又不得不考了。只是功名难得,不觉已到了两鬓斑白的年纪。

“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萧秀才竟然哼起了定风波,这是首坊间流传的以武人的口吻讥讽儒士的小曲,脸上也有些黯然的神色。

“两位兄长何必自轻,郑畋郑相公不也是文人统军,照样能力挫强寇。文人自有韬略,胸中所怀更胜甲兵。”坐在张承奉对家的敬翔敬秀才出言劝解。

敬秀才字子振,自称是则天武后时发动神龙革命的平阳王敬晖的后人。不过看他骑着老驴上京赶考的破落样子,实在难以让人相信。

他本是清禅寺众多避难的举子之一,偏偏长袖擅舞,是最近韦家院子各类活动的常客。

张承奉总觉得敬翔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和力,不是韦庄那种老于世故的圆滑,也不是三叔张淮诠身上那种人见则喜的爽朗。敬翔仿佛有一种看透人心的能力,总是能够在人最需要的时候做出让人最舒服的举动。

“郑畋郑使相,以文士统军而挽狂澜,挫强敌,倒是颇有三国周郎赤壁之风。”张承奉突然说了句,并对敬翔使了个眼色,接着说道:“小弟有个疑惑,杜樊川说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不知这赤壁之战距离本朝已经过去了多久,樊川先生还能捡到战场遗物。”

韦庄笑笑,刚要跟张承奉讲讲诗歌理论,说明白这都是诗家浪漫,不用较真。那边敬翔已经瞥到张承奉的小动作,想起之前张承奉对自己的交待,赶紧说道:“若要考算年份,非博学能史如萧兄不可。”

萧秀才揪了揪下巴的短毛,面有得色,说道:“这倒不难,只是繁杂,还需按书仔细探查。”

敬翔听后转头对着韦庄说道:“韦家诗书传家,久闻这别庄中多有藏书,未能一睹,甚是遗憾,不知韦兄能否开释一二,让我等进书房一观。”

敬翔说完张承奉跟着连连拱手。

韦端己一脸无奈道:“好啊,这说来说去你们算计的还是我家那点书。但要看那藏书,我说了也不算。我小时候就住韦曲,知道族中有套供后进学用的抄本,史籍颇齐备,不知在不在此处,我看看能否为你们借来吧。”

韦庄心思通透,张承奉和敬翔这一唱一和往自家藏书上带话,自然是能看出一些。他接着沉声道:“先打完这圈牌。”

“自摸清一色,和啦,诸君承让。“张承奉一摊手中花花绿绿的长条竹牌,笑嘻嘻地对周围拱了拱手。

萧秀才放下手里一把竹牌,开口道:“七郎你做的这套麻雀牌确实有趣,源出叶子牌,玩法却更富变化。”萧秀才拿起挑拣出几张牌,正是春夏秋冬四张花牌,“所谓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这牌面取四取九正合大衍之数,和牌要的十三之数在佛家也是大吉。只是不知这麻雀牌的称呼源出何处……”

张承奉心说这我咋知道,因为玩不惯叶子牌,便自己用竹片画了套麻将,谁想竟颇受欢迎,在这院子里流传开了。

眼见萧秀才有喋喋不休的架势,张承奉赶紧叉开话题:

“端己兄,咱们赶紧看书去吧。”

…………

“建安十三年,岁在戊子,今年为壬寅,中间又有十一甲子,距今已有六百又七十四年矣。”别院小屋,日已西斜,萧秀才面前摊着一堆书册和一把用作算筹的麦杆,手指点点攥攥,嘴里兀自说个不停。“杜樊川倒是好运气,随手就能捡到件六百年的古物……”

张承奉已经没心思听他絮叨了,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来到此方世界这么久,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穿到了哪一年。赤壁之战发生在公元208年,那今年便应该是882年。那么距离唐朝灭亡的907年尚有二十多年。

不过张承奉心里清楚,弄明白自己穿越到哪一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用。以自己贫弱的历史知识,对现在到唐朝灭亡这二十多年间的发生的大事小情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不过就像落水的人会不顾一切抓住手边的东西,唐亡的时间对迷失在这个时代的张承奉就像水上的一根稻草,是他对种种未知未来唯一确定的事情,就算知道抓住了这跟稻草也于事无补,但也会死命抓住。

这年头书贵,张家自诩将门,虽然也教子弟经义,但到底藏书不多,文化人更少。这也是他这段日子在韦家院子厮混,缠着这几个秀才,最想要搞清楚的事情。

穿越来后,病痛和愈后的虚弱、战乱导致的惶恐氛围、对未知时代的恐惧情绪等时时折磨着张承奉。如今终究是确定了唐朝不会直接亡于黄巢,也确定了这诺大帝国到底不会速亡,张承奉心中犹如大石落地,心境也产生了些许变化,有了些悠游的空间,对未来也隐隐产生了些许期待。

“之后便是五代十国,还是十六国来着?“张承奉嘀咕着,用食指敲了敲脑门,眉头紧皱,但心中已不那么忧愁。

那边萧秀才和敬翔已经在韦端己让人搬来的书册里翻找起来,萧秀才不时还要发出“这书我家都没有”的感叹。

敬翔翻看一阵,见今日借书的主谋张承奉在一旁愣神,也显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不过这神态一闪而逝,敬翔几步走到张承奉身边,将手中书册递了过去。

张承奉下意识接过书册,封皮几个字用的魏碑体,张承奉也能认出一二,是《神机制敌太白阴经》几个字。

谁起了个这么中二的名字,张承奉想。书页已旧但没什么翻看的痕迹,抄写的字体也颇为稚拙,不知是哪个韦家前辈小时候抄的。

敬翔道:“七郎,我翻了翻,这书说的是本朝军制,虽然多是开元故制,不过现在读来应该也能有所裨益。”

张承奉接过书道了声谢,随手打开一页,如看天书,头又大了起来。

这时,张嗣节那圆滚滚的脑袋探进了房门,只见他双手环抱着只小野猪,艰难挪着步子,在门口展示自己的战利品,兴奋地叫着:“七郎,看看我们今天打到了什么!”

张承奉最终还是带着张嗣节一起出了门。不过张嗣节对打牌没什么兴趣,就和院里的庄人出去打猎去了。看来这是才回来,收获还不小。

“遇到一群野猪,我们打了好几只回来。”张嗣节乐得合不拢嘴。

野猪肉绝称不上鲜美,不过眼下能吃上鲜肉的机会并不多,房里几人当即把书卷一扔,出门商量怎么吃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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