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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中和四年,公元884年,张承奉穿越来已有两年。

长安城西临皋驿,早春三月,正是春光明媚,莺啼花烂的好时节。

临皋驿就在长安开远门外七八里处,西临潏川,是京城往来西域、朔方、川蜀的必经之处,远来客在此歇脚准备进城,京城人在这出祖辞别送行。官驿旁已有寥寥几家酒垆逆旅扬旗开张,但和以往酒旗飘扬、遮天蔽日的场景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承平时节,驿外这条的大道上应当是车马辚辚,行人不绝,戍边的更卒行旅,西域的胡商估客,奔走的驿骑官马充塞道路。如今路上却多是衣衫褴褛,行色匆匆又难掩饥色的行人,且大都执弓带箭,神色肃然。

前年,代北节度使李克用奉诏带着数万沙陀杂胡南下讨逆,因嫌军资供应不足,在太原大闹一阵后,才南下迎战乱军。沙陀兵善战,加之黄巢麾下如朱温等嗅觉灵敏的将领早早便反正归唐,黄巢被逼出关中南遁武关。

随后圣人下诏以宰相王徽为大明宫留守、京畿安抚制置修奉使,招抚流民,修葺宫室,虽然鸾驾仍播迁西南,但长安这座辉煌的城市在饱经兵祸后,终归是显出了些许安定的迹象。

战事连年,为了躲避战乱,长安和近郊的百姓有不少举家投靠他处,投奔无门的人就只能躲藏在终南山间或是渭谷北边的塬谷中。

虽然仍有人忧心行在未归,兵祸难测,但唐人到底是安土重迁,听说长安城局面稍定,便纷纷返乡,回归宗庙家业所在。

这两年里张承奉冬夏读书,春秋射猎。战场虽然不远,庄子里的气氛也常因战局变化而紧张,但最终也只是有巢军官军轮番遣人来调集军粮,纳了粮款后便相安无事。张承奉如愿以偿地过了两年安生日子。

不过这难得的平稳生活也就到此为止了。

张家已经决定举家离开长安,返回沙州,今天就是返乡的正日子,敬翔特意来为张承奉送行。三人先行一步,张承奉和张嗣节一会在驿站等候和张家车马汇合。

张承奉、张嗣节和敬翔三人骑着二马一驴,逆着归乡的一队队流民,越过街面往临皋官驿而行。

去年,张淮鼎定下主意,决心要回沙州。张淮鼎决心如此强烈,除了明面上他在家中宣布的局势和安全问题,更多原因恐怕还是他心境已变,不愿待在长安再蹉跎岁月了。

张淮鼎很早便通过沙州进奏院留在长安的人手联系上了现在的归义军节度留后,堂兄张淮深。战时驿道传递的都是紧急军务,商旅又不通畅,音书断绝,进奏院也不知找了什么门路,居然还真就把张淮鼎的文书送回了沙州,并带回了张淮深的回信。

回信里张淮深对长安张家有意返回沙州一事一口应允,并许诺了可在启程前再次联系,归义军将派兵到凉州界迎接护送。

张淮鼎将书信在家中宣读后,因为庄里不少老人都是张议潮从河西带来的旧故,听说能够返乡,自然是一片欢欣鼓舞。就连张嗣节这个长安出生的长安子,也跟着闹腾,高兴地喊了好几天“要回家了”。

不过张承奉注意到,无论是张淮鼎,还是三叔张淮诠,人前虽然也是一片欢笑,但没人注意时脸上都不时有阴霾扫过,隐有忧色。

张嗣节他老爹,张议潮的老部曲,沙州蕃部出身的张忠儿,素来沉婺不见表情的脸上似乎都更阴沉了几分。

内中缘由张承奉不问也能猜出一二,一边是现任的节度留后,苦求节度旌节多年不得,节度的位置一直没有转正,本就有些言不正名不顺;一边是前任节度嫡子,前任节度又偏偏威名盖世,在沙州被敬为天神。

虽然当时节度相继时发生了什么内情张承奉不得而知,不过只看眼下的状态,这妥妥的就是沙州版金匮之盟。

不过张淮深痛快地接纳了长安张家人终究是件好事。很快准备回乡就被张淮鼎提上了日程。

从长安返回沙州,一路关津无数,需先向官府申请过所文牒才能上路。京畿发放的过所本来应由尚书省刑部负责出具,可如今百官随驾成都,刑部司门员外郎也不知正在成都哪个角落里喝茶看报,自然谈不上办理公文。大明宫留守王徽身兼京兆府尹,长安城内自然万事均由留守府一应办理。张家便将去官和迁回本贯的申请文书提交给了留守府。

可长安城内从留守府到万年县,重组的各级衙门都面临员额不足的情况。新衙门要量划田亩,重编户口,组织振济流民,安排街市修缮,江淮的粮食、三川的材木、河东的盐铁要进京,要务一件更胜一件,一件急过一件,各类文书雪片般地飞来,雪山般地堆积。哪里都要人,哪里都没人,即便留守府四处抽调征辟人手,仍然忙不过来。

张家的申请便湮没在这许多文书之中。这段时间跟着张淮诠和张忠儿办理、递送各类文书的张承奉也见识到了官僚主义在大唐迸发的星星之火。

在张淮鼎联系上留守府,主动提出将义川乡的千亩赐田交还朝廷安置流民后,去官的批准和过所文牒在又拖了数日后终于发回。

办妥文碟,变卖剩下的田产,安置好田户庄客,收拾了浮财细软,又拣选吉日,设坛祭拜,张家今天终于踏上了归乡之路。

张承奉在这两年里对这个时代也有了更多的了解。这早已不是他印象中那个武力威服四夷,家家存粮盈户的盛世大唐了。

如今所谓的夷狄在与帝国的交往中文化日进,唐军早已没有了过去的战力优势。更要命的是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逐步减弱,直接导致京畿之外要受朝廷、节度两层盘剥不说,就是天子脚下,朝廷的一些赈济蠲免措施也不能落实到位。

长安城内固然是歌舞升平依旧,不过这天下民生终归是一日日地沉沦下去了。形势如此,有世家子竟能当大唐版晋惠帝,说出“此尚有叶,何旱之有”也就不足为奇了。

积弊终于在咸通年间爆发,征讨南诏的戍卒在庞勋的带领下举起反旗,之后便是王仙芝,还有目前的黄巢。

政治就是妥协的艺术,当今朝廷是把这点东西玩明白了。对于各地趁乱聚兵啸乱的兵匪们,不管是否擅杀前任官员,不问是否纵兵为祸一方,只要肯接受来自中央的一纸文书,朝廷是绝不吝惜赏个刺史节度的,还要排出中官代表天子好生抚慰。

盛唐时天下三百余州,眼下唐廷还能掌控的不过几十。

这么将就,或者说好听点,维持,保全,又能维持保全多久呢,将就便能将就回贞观、开元甚至近点的会昌、大中年景吗。

不过这些现在还和自己无关,张承奉将这些念头甩出脑袋,正好看见路旁一处烧毁的家屋上,一只野兔正在在残垣上新长的草芽间嗅来嗅去。

张承奉勒停胯下青骢,取了角弓,弓张半月,一箭将那只兔子钉在了地上,兔子扑腾了几下便失去了生气。

一只灰红皮毛的狐狸鬼鬼祟祟地从毁弃倾颓的梁柱间探出脑袋。张嗣节见状,也取弓搭箭欲射,那狐狸耳朵一动,身子一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立马缩了回去,只听瓦砾间咔咔响了几声,便不见了踪影。

张嗣节悻悻地收回弓箭,骂了声娘怂。

张承奉嘿嘿一笑,对张嗣节打趣道:“狐狸这畜生兽性最灵,今日你饶它一命,来日它得道化形,少不得要找你报恩。”

敬翔骑驴在旁,也是哈哈笑道:“小哥他日撞了桃花,可得擦亮眼睛。”

张嗣节腾地涨红了脸,也不说话,径直下了马,拔箭取了兔子,回来时嘴里嘟囔着:“七郎你不是自己说过吗,狐妖都是文人编出来骗人的,当不得真,我也不需要什么狐妖报恩……再说谁知道那狐狸是公是母!”

和张嗣节相处愈久,张承奉越觉得自己当初担心被他看穿身份的忧虑多余。他实在是一个单纯的人,神经还很大条。

三人有说有笑,不,两人有说有笑,打马到了驿馆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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