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奉看完了眼前这一幕杀鸡给猴看的荒诞闹剧,面上波澜不惊。但鸡不是鸡,猴不是猴,这幕场景终究还是太残酷血腥了些。
被杀的党项人尸体就横在张承奉脚边不远处,虽然张承奉早就知道这类场面自己今后绝不会少见,心下难免还是有些凄然。鲜血留了一地,空气中一股腥味弥漫开来。
原来人血气的味道这么大吗,张承奉想着。
张家一些人转过头去不忍再看,有些胆小的已经瑟瑟发抖。虎皮贼酋似乎很满意自己这番表演造成的效果,拍了拍手,招呼几个手下过来,对张淮鼎说道:“给你们备好了住处,就请贵客先住下吧。”
张家一行人跟着这几个蕃贼转过几道弯,来到了一处垒砌着石墙的小院,院内有几间屋子,比路旁的人家都要宽敞高大些,可能是这党项村过去的贵人住处。
途中张承奉见到几处屋子,门口都有不少贼人持刀戒备,知道村里活着的村民恐怕被他们集中关押起来,可能准备之后带走卖作奴隶。
几个蕃贼比划了几下,示意张家人分着进屋。张淮鼎让张淮诠、张忠儿各领一拨人分别进了两侧房间,带着张承奉和阴氏数人往院正中一间大房子走去。
屋前已经有两人在持刀戒备,见同伙押着一批人过来,打闹了几下,不知听说了什么,哈哈大笑一阵,便打开了门。
屋内竟然颇为整洁,虽然几处被扣去宝石的装饰品,显示这里已经遭过了一番劫掠。
听到屋门的开合声,一个党项女子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从主屋走了出来,见是群陌生人,脸上显出几分失望的神色。张淮鼎没想到屋里还有别人,想来是这家主人,也被这帮贼徒拘禁在此,便叉手行了个礼,道了句叨扰。也没指望对方能听懂,张淮鼎径直扶着阴氏往偏屋而去。
小女孩梳着条小辫,胖嘟嘟的脸颊有两片高原红,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进屋的一群人。手里捧着个比脸还要大的荞麦饼,正小口小口地啃着。
张承奉正要跟着进屋,突然感到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低头一看,那小姑娘正举着那块饼,看样子是要张承奉拿去。
张承奉不像张淮鼎,没有继承张家一脉相承的粗旷长相,反倒更像母亲阴氏,有几分眉清目秀的意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小姑娘许是见张承奉长得好看,便想把手里的东西分给他。
张承奉笑笑,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正要拒绝,却听到那个党项女子突然出声道:“拿着吃吧。”汉话说得比那贼酋还要标准几分。
这村子应该是庆州本地的党项熟户,和汉人交流多,说不得村里就有汉人居住。大概就是这几日,被那伙不知何处来的生蕃贼徒鸠占鹊巢,当成了四下劫掠的据点。
党项女子显得有些焦急,不待张承奉反应,便接着问道:“你们有见到一个男人吗,刚刚被他们给带出去,穿着件羊皮袄,你们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
张承奉心下了然。
到底是历练不足,伸出去准备接饼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原处。一旁的阴氏反应更大,想起刚刚那一幕,面上悲戚惶恐的神色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那党项女子也明白了,眼眶霎时就红了,隐隐有泪光闪动。似乎是不愿在外人面前流泪,她将脸别到一旁,一手捂着嘴,一手轻拍着身边的小女儿。
小姑娘天真烂漫,不知现在是怎么回事,将手里的荞麦饼又往张承奉手里塞了塞。
……
在送来一顿简陋的饭食后,贼徒中有会汉话的来找张淮鼎,要他带几个人前往村中大屋,说是首领有请。
张淮鼎知道到了谈赎金的时候,叫上张淮诠、张忠儿和张承奉,随着来人往大屋去了。
大屋尽头是一处高台,贼酋正胡坐在他那张虎皮上,面前摆着一张小桌。两边一些蕃贼持刀带剑,或立或坐,塞满了屋子,并不止有三、四十人。看来这贼人事前就窥得张家车队的虚实,今天凌晨没有带上全部人手。
贼酋桌上摆着些腊肉面饼,他用小刀割下一块带皮的脂肪,放进嘴里嚼了起来。见到张淮鼎等人被带进了屋,嘴里吞咽两下,直起身子张开双臂,做了个欢迎的姿势,问道:“张将军待得可还满意?”
张淮鼎没有过多客套,开门见山道:“贵部自是有所招待,不过我家接下来要走的路远,还需赶紧出发。”
那贼酋冷笑一下,起身抓起胡子抹了把嘴,说道:“那是自然。张将军要走我们要护送的,只是张将军看,我们村里人很少,地也穷,为了供养张将军家人,已经拿出所有能拿的东西了,希望张将军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给我们这一村人些交待。”
张家的马车开进村后便被党项人接管了。张家这些年积累的浮财都在其中,虽然称不上价值连城,但也值些银钱。不知这帮恶徒得了这笔钱财后,狮子大开口,还要多少才能满意。
等着贼酋报价时时,张淮鼎心里有些忐忑,若是对方漫天要价,自己还真不知该去哪里筹到这笔钱财。
那贼酋顿了顿,说道:“我看贵人家二十多口人,这照料的费用,一人便要绢布十匹如何?”
张淮鼎皱了皱眉头,心下却是一喜,果然是生蕃没有见识,二十多人也就是二百多多匹绢,虽已经可以说价值不菲,但相比已经被掠去的张家财物却并非天价,马车中阴氏珍藏的几匹蜀锦要这个价钱了。
他回头张望一圈,似乎是想要商量一番,其实是怕张承奉脸上露了喜色,被看出端倪。
只见张承奉面沉如水,张淮鼎放下心来,回过了头,便准备答应下来。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身后一声高喊。一路不声不响的张承奉高声道:“我张家是河西贵种,一人岂能只值十匹绢布!我们给你上等好绢五百匹!”
张淮诠转头看了眼张承奉,旋即又转了回去,接着摆出目不斜视的姿态。对于这帮蕃人提出的赎金价格其实已经十分合算,他也清楚。不过张七郎这两年里成熟了许多,早已经不是印象中那个不谙世事的稚子了,隐隐间张淮诠心里也有了些猜测。
周围蕃人见张承奉突然叫喊,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只当是没谈妥价格,纷纷面露凶光,鼓噪起来。
贼酋面露惊诧之色,看了看张淮鼎,问道:“这话可当真?”
张淮鼎仍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应承下来:“理当如此。”
那蕃酋听后哈哈笑了几声,对着身后一群贼寇说了几句蕃话,一时满堂哄笑。有几人对着张承奉叫喊了几句。
张承奉听不明白。不过他知道,这伙党项贼徒凶悍残暴,又以杀人为乐,不如一口气出个远超他们预期的高价吊着他们的胃口,也免得他们在筹措赎金的过程中失了耐性,中途变卦,加害张家人。
反正若能想法筹到两百匹绢,那咬咬牙五百匹不是不可能。
那贼酋也没管周围手下喧闹,似乎对张承奉很是满意,笑容满面地跨步到他身前,伸手正了正张承奉的衣领,接着似又要拍拍他的胸膛。
张承奉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被对方揪了揪衣领。因为中午的事情,张承奉正是胸中块垒堆叠,怒意郁结的时候,见贼酋凑了过来,露出满口黄牙,身上腥骚臭不可闻,心里更是火气上涌,见他又要伸手,虽然知道对面是想表示亲近,仍然毫不客气,一抬手打开了对面的手掌。
厅里顿时安静下来。显然,这么明显带有敌意的动作即使依照这帮生蕃的礼仪标准也绝称不上友好或是礼貌。
贼酋笑意不改,伸手还想再拍,见张承奉仍是戒备的姿态,手势在半空中一变,拍了拍手,说道:“原来你也是一只老虎。”
说完转过身去,停顿了数个呼吸,再转过头时已是满面怒容,吼道:“但是这只老虎还没有长出牙齿!”
原本安静的贼徒登时纷纷摇晃枪戟,出声呼号,大厅里的氛围又紧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