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淮诠见厅内局势紧张,赶忙上前对贼酋一拱手,笑着说道:“足下爪牙锋利,我们已经见识到了。五百匹绢布不是一个小数目,何不现在就让我等去筹措,也好赶紧做个答谢。”
贼酋听到绢布数目,到底是抵抗不了诱惑,也不再作势恫吓,咧着嘴转头望向了张淮诠。当真是喜怒无常,翻脸似翻书。
他顺手扯起张淮诠衣袍一角,用手摩挲起来。张淮诠就那么微笑着任他摆弄。
贼酋在掌中将那衣角摩挲把玩了好一阵,抬头定定地看着张怀诠说道:“得要此等品质的好绢。”
张淮诠身上正好穿着件绢制半臂,不过布料无论如何也算不得上乘,毕竟归乡途远,风尘仆仆,没有人会在赶路的时候换上自己的好衣服。
听了这话,张淮诠心下好笑,知道这生蕃没少上奸商的当,面上笑意不改,说道:“自然。”
党项人畜牧多但少植桑麻,汉地的商人常用劣制绢布去党项部落换取上好的羊马。肃宗朝时,李泌李邺侯甚至撺掇着朝廷也来掺和这门生意。安史乱后朝廷用兵频繁,运粮用的牲畜不足,李泌便提议将府库中堆积的陈年劣质丝织品染个色,从党项人那大批低价买入吐蕃产的牦牛以充军用。
贼酋喜形于色,双手一张,张淮诠顺势便和对方来了个拥抱,如同多年老友相见,丝毫不像刚刚谈妥给自己买命的赎金。
越过党项贼酋的肩头,张承奉在一旁看见张淮诠向自己抛了个眼神,眼里分明说的是三个字,“学着点”。
张承奉有些无奈,自己性子不算温和,前世生活在太平盛世,穿越来后家里也衣食不缺,没经历过世道险恶,本就不是能低头弯腰的人。更何况前世生活塑造的价值观和朴素的正义感,也不允许张承奉对着自己恨不得剥皮抽骨的恶人笑脸相迎,那怕不是要比杀了他还难受。三叔这委身事贼的本事估计暂时是学不来了。
贼酋又拥抱了一下张淮鼎,寒暄两句,赎金的份额就算这么定下了,接下来的问题便是让谁去筹措。
张淮鼎是张家首领,作为贼人手中最重要的人质,他心里清楚贼寇断然不可能让他逃出手心。
最合适的人选毫无疑问是张家二号人物张淮诠。张淮诠也已做好了准备,见张淮鼎的目光望向自己,便准备点点头,接下这个任务。
这时,那贼酋开口了,指了指张淮诠,说道:“请这位客人在村里再多住几日,我们好好招待。”意思是不只张淮鼎,竟然连张淮诠也不许离开。
张淮诠一惊,忙道:“谢礼还需准备……”
贼酋用下巴点点张承奉,说道:“让那只老虎去便是。”
张淮鼎也插了进来:“他年未及冠,此等大事交给他只怕不妥。”
贼酋又展示了一下他的满嘴坏牙,说道:“不管这只老虎爪子是否锋利,牙齿长没长齐,他已经敢龇牙,敢亮爪了。”说完紧紧盯着张承奉,不知是不是还对刚才的顶撞耿耿于怀。
张承奉不解,往坏里猜,这贼酋确实是对自己怀恨在心,对于能不能拿到赎金已经毫不在乎,只想接着这个借口灭了张家一家。不过要真是这样,张家现在为人刀俎,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再说贼酋对那笔赎金表现得相当满意,贪婪的神色不似作伪。
那就只能往好了想,可能是这贼人看出了张淮诠在张家地位重要,想要多捏住一个重要的人质。也可能他确实想要那批布帛,看自己之前抢着发声,让他以为自己地位更高,有更多的机会筹到款项。
张承奉不确定是因为时代还是文化的差异,自己有些理解不了这个蕃酋的想法。
又瞄了喵张淮鼎和张淮诠,两人脸上也有一丝疑虑。
蕃酋也许只是一时兴起,但张淮鼎却着实担忧起来。自从遭劫以来,他虽然始终显得得镇定自若,但内里其实并不像表现出来得这么平静。
张淮鼎不喜欢意外,更不喜欢这种处处受制于人的无力感。
如今事态虽然是在向好的一面发展,眼看张家人有希望无事脱困,但事态随着贼酋新的要求又变得麻烦起来。
明明如果是自己或是三弟去筹款,总是能找到门路和法子的,可七郎还只是个孩子……如果爹还在,他又会怎么说,怎么做呢。一家之主肩上的担子竟是这么沉重。
张淮鼎暗自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贼酋,朗声道:“承蒙高看犬子,那就如此吧。”又笑着转头看向张承奉,说道:“你和忠哥一起去吧。”说完停了停,还想交待两句,但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看向一直侍立在旁的张忠儿。
这位跟随张家两代人的军将打一开始便一言不发,冷眼旁观着厅里局势的发展,如今依然没有做声,只是点了点头。
张怀鼎想到毕竟还是有张忠儿跟着,心里宽慰不少。
贼酋似乎对这番安排也没什么意见,挥了挥手,说了几句蕃话,便要手下把人带走。
……
次日大早,张承奉和张忠儿便打马出村来到了大道上。张承奉依然骑着自己的那匹杂色青马,刚刚行了十数里山道,这马明显不太适应崎岖山路,鼻孔张大,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张承奉招呼张忠儿一声,示意驻马稍歇。
这匹马齿岁不大,是前几年张淮深向朝廷送贺正礼时顺便稍给张淮鼎的礼物。马背上两条凸出的筋肉高高隆起,如同双翼,正是古之所说的天马,正经是西域良种。
也就是贼酋对于价值的认知被奸商带偏了,只道马贱布帛贵,才让张承奉又把这匹马牵了出来。要知道太平时节如果牵上这么一匹马到长安西市,便能换上绢帛百匹不止了。
不过商品的价值在流通中实现。各地风物习俗不同,时代所限交通也称不上发达,有这种价值认知上的偏差实属正常。
歇息的时候,张承奉想起了昨晚的讨论。
昨晚张家商量了一晚如何筹措赎金。大致考虑了两个方案,一是两人快马赶回长安,请托故人,想方设法把钱凑齐。只是这个法子太耗费时间,两人赶回长安便要数日,再等凑齐贼人要求的绢布,赶着大车回到这里,至少也得半月之久。迟恐生变,这伙贼寇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转移据点,虽然现在有大笔赎金吊着他们,但不知何时便会失去耐心。每拖延一日,张家的人质便危险一分。
第二个方案更加节省时间,也很简单,那就是报官,让邠宁使府出了这笔赎金。虽然晚唐官府因为缺少铜钱,只能钱帛并行,绢帛也作为一般货币流通,在市面上筹集并不是那么困难。但毕竟在小农经济下,绢帛作为农家必需缴纳的品目之一,各地的府库中才是绢帛最大的集散地。这个方案的弊端不在于现任邠宁节度朱玫不肯出这笔钱,而是他不顾张家人安危,宁可玉石俱焚,也执意要发兵解救,那便又是另一番麻烦了。
张忠儿看张承奉在马上陷入沉思,知道他难以抉择。稍等一会,见张承奉抬起了头,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才开口问道:“小郎君,接下来往何处去?”
张承奉回道:“不管如何,邠宁使府都是要走一遭的。”张承奉心里已有计较。大概是想要再确认一下想法的正确性,便开口对张忠儿解释了起来:
“早间长安便传闻行在不日便要回京。如今虽然关东战事仍在持续,但长安已经克服,畿内也大抵安靖,天下人都在翘首等待圣人归朝。田令孜便是再一手遮天,也不可能违此滚滚人心,长久地将圣人扣在西川。”
宦官典掌禁军早已成惯例。借助这支中央军事力量,权宦们擅行废立之事也是稀松平常。
如今的北宫宦官领袖便是观军容使田令孜。他深得圣人李儇宠信,是天子口中的“阿父”,权柄之大,已不是隔绝中外可以形容,说他是天子认可的皇权代理人也不为过。
不过广明大乱后,田令孜仅仅带着少数轻骑和天子南幸,留在京畿和布防西北的神策军体系崩溃,兵将多被本地节镇吸纳。田令孜因此失了爪牙,只能鼓动天子长期驻跸成都,依附于其亲生兄弟,西川节度使陈敬瑄,保住自己的权势。
张承奉接着道:“邠宁是京西北藩屏,历来受朝中重视,近年多有宰辅徊翔。其他藩镇不听王命,朝廷或许还可以忍忍,但邠宁镇朝廷是绝对要攥在手心里的。
现在的邠宁节度使朱玫靠着乱时的战功得此职位,本就不是朝中亲信,如果想要在鸾驾回朝后保住自己的位子,他要么依附北宫宦官,要么结好南衙朝臣。不管他怎么选,另一方都会视他为眼中钉。
在圣人车架回京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境内出了党项骚乱,甚至害了节度亲族、功臣苗裔的性命,到时候淮深大伯上奏朝廷,岂不是要落人口实,受人攻讦。
所以他断然不能轻视我张家被劫一事。不用我们求他出钱出力,他自己也会主动应承下来的。万一他当真不愿帮忙,起码也能劝住他不要鲁莽行事,冒然派兵。那时我们再回长安,慢慢筹措也不迟。”
张忠儿点了点了头,没有过多的表示,算是认可了张承奉的看法。
邠宁使府就在宁州,距离张家被劫地所在的庆州并不远,快马不多时便可到达。
这还是因为会昌年间平夏、南山部党项作乱,在朝廷组织对党项用兵的过程中,作为战事前线的邠宁镇在战时将指挥中心前押,治所从邠州迁往了宁州,后来便承袭下来,一直未变。
计议已定,两人再无闲话,各自抬腿夹了夹马肚子,往宁州飞驰而去。